阿鹏是在七河的被火化的,要将他的尸首拉回喜州不但是一件费时费力的事情,更是一件不太现实的事——天气已经开始很热了,阿鹏的尸体又在七河停放了那么多天,已经有腐坏的迹象,运到喜州还不定腐坏成什么样子,所以,杨谭林就决定将他当场火化了。
白家人大多数地方是棺木土葬,也有少部分地方火葬,杨谭林的做法没有任何人反对,在将阿鹏火化的那一天,江边卓玛带着她一个丈夫和大儿子桑林也赶了过来,等所有的事情处理好之后,桑林和布拉带着杨家的马队先一步回喜州去了,杨谭林等人又在七河呆了两天,确定没有其他事情之后才慢慢回转,因为不放心一直处于悲恸中的杨家人,扎旺一家陪着他们也到了喜州。
他们回到喜州是那一天的上午,进了家门,凳子都还没有坐热,阿德就满身疲倦一脸仓促的冲了进来——他是刚刚刚刚从拓东城回来,还没有来得及卸下马背上的货物就听说家里出了事情,丢下马队和货物赶了回来,映入眼帘的是脸带悲色的亲人和那刺痛心房的骨灰罐……
将阿鹏的骨灰下葬之后,杨谭林再也无力支撑,倒在了病床上,和他一样病倒的还有见到阿鹏的骨灰伤心过度吐了血的阿德,扎旺一家和帕果一家呆了半个多月之后也先后离开,他们知道,失去亲人的悲伤用言语行动来是无法安慰的,只能让时间慢慢的抹平那刻在心上的痛楚。
“蝶翅,你明天到仓库里清点这一季马队运回来的货物,算算这一季的利润,顺便看看下一季该进什么货出什么货,我要忙铺子里面的事情,管不过来。”杨雪素叫醒正坐在院子里面发呆的蝶翅,自从阿鹏下葬后她就经常这样呆呆的坐在院子里,阿勋今年跟着扎旺家的马队去了尼泊尔,现在都还没有回来,也都还不知道杨家的变故。
“阿妈,我没有力气,过两天再说吧!”蝶翅一点都不想动,她不想出门,不想见人,如果可以的话,她连自己的房门都不想出,那样的话她就可以不用面对阿鹏不在的空寂,不用看到那些充满了兄妹两个美好回忆的物件。
“你看着我!”杨雪素脸上是从来没有过的严肃,说实在的,她并不担心躺在床上的父亲和丈夫,她知道他们是伤心过度加上体力透支才会支撑不住倒了下去,但是他们的阅历在哪里,只要给他们一点点时间调养,他们就会振作起来,最让她担心的反而是没有病倒的蝶翅。她看起来好像没有生病,可却在飞快的消瘦,更令她担忧的是她曾经明亮慧黠的眼睛失去了灵动,对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一般。
“阿妈,我真的很累,等我休息两天恢复了一点就去做事。”蝶翅觉得全身都没有力气,不止是今天,似乎从阿鹏下葬之后她就是这样了。
“雪素,你去叶榆城,家里有我呢!”在杨雪素即将暴起的时候,一直默默地看着母女两人的阿奶开口了,她也消瘦了不少,但眼睛中除了抹不开的忧伤之外更多的还是坚毅。
“我……好吧!”在阿奶坚持的目光下杨雪素只能乖乖听话,她不放心的再看了一眼神游天外的女儿,叹了一口气,和在外面等着她的阿雄爸一起离开了。
“阿妹,陪阿奶到海边走走!”阿奶拍拍蝶翅的脸,将她从发愣的状态中拉了回来。
“阿奶,我没力气,不想动。”蝶翅是真的没力气,她觉得自己全身发软,就连坐在这里的很费力,刚不用说起来走动了。
“走一走力气就回来了。”阿奶将手伸到蝶翅面前,道:“来,阿奶牵着你,就像你们小的时候一样。”
看着阿奶长满了茧子的手,蝶翅眼睛发涩,她记得清楚的记得小的时候杨谭林和阿德都在外面奔波,杨雪素一个人要管所有的铺子也不能管他们多少,阿奶经常牵着自己和阿鹏出门,或者到镇里的集市买点小孩子喜爱的小零食,或者到田里砍两棵新鲜的青菜,或者到海边找那些刚打鱼回来的渔夫买几尾活鱼……也有的时候只是带兄妹俩出去走走逛逛,什么目的都没有。
自己虽然很好奇,但每次都规规矩矩的牵着阿奶的手,而生性好动的阿鹏则不同,他总是上跳下窜的,一会跑在前面,一会又落在后面,等他长大一点还总是喜欢将自己背在背上,然后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就像小的时候一样,蝶翅乖乖的的把手放进阿奶的手心,然后乖乖的跟着的阿奶来到洱海边,从水面上过来的风特别的凉爽,但蝶翅的心却沉重依旧。
“阿妹,你看那柳树!”阿奶指着洱海边的高原柳,道:“叶榆城里的柳树是从中原传进来的,而这里的柳树才是我们大理土生土长出来的,你看看它们有什么不同。”
“阿奶,我五六岁的时候你就和我说过了。”蝶翅兴致缺缺的瞄了一眼,道:“这个是高原柳,不管是枝条还是叶片都向上生长,而叶榆城的是垂柳或者杨柳,枝叶都是下垂的。”
“阿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大理不管是人还是花草树木都与中原完全不一样的。”阿奶看着那柳树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来,那是阿鹏死后她第一次笑,却有着让蝶翅觉得刺眼的灿烂,她摸了摸柳树的枝干,道:“我小的时候听阿爸说过,中原是一个花花世界,那里遍地都是财宝,那里的有钱人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出入不是骑高头大马就是乘车坐轿……男人要读书识字,女人在养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像我们白家人,男人要顶着烈日,冒着生命危险在外面奔波,女人要在家操劳,田里的,家里的活计都要做,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还要能做生意,比中原的男人还要粗鲁。”
“那个时候我很羡慕,很想过中原女人那样的生活。我阿爸笑了,说中原女人的生活我恐怕一天都过不下去,他说中原女人要受的规矩很多,她们不能抛头露面,什么事情都要听男人的,男人说什么都得听……后来我还知道,中原的女人看起来好像很安逸,不用像白家女人这么操劳,可是她们其实也是很可怜的。不能当家作主,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据说还有很多对女人十分苛刻的要求,不能这样不能那样,譬如要是没有生孩子或者像我这样只生了你阿妈一个女儿的话,还会被男人嫌弃,甚至可能因此被休,就算是生了儿子,男人也可能再讨几个女人进门……要是白家的男人敢找理由讨小老婆的话,非得被媳妇把腿给打断了。”阿奶摇了摇头,道:“知道了那些之后,我很庆幸自己生在白家!”
我也是!蝶翅心里默默的应了一句,她不止一次庆幸自己重生在了大理,成了一个白家的姑娘,相比之下,白家女人是操劳很多,后世所说的拿女人当男人使,拿男人当畜生用,而在这里没有几个女人会比男人差,包括干体力活女人也毫不逊色。
“阿爸说中原的读书人爱用‘杨柳扶风’这类的词语来比喻女人,而白家的女人就算是柳树,也是洱海边的高原柳,做不来那柔柔弱弱的杨柳。”阿奶看着蝶翅道:“阿妹,你打小性格就和旁的姑娘不一样,很多人都说你实在是不像我们白家的姑娘,没有白家姑娘的泼辣,反倒像是书里写的那些小姐。可是我和你阿公从来就不这样认为,都觉得你只是文静了一些,但内里还是一个白家姑娘。你很能干,除了田里的活计没有让你学着做也做不来,其他的事情倒都是一把好手,收拾家里,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炒菜做饭都很麻利,你从小跟着阿鹏识字,能写会算,铺子里、马帮上的事也能够帮上忙,你阿妈在你这个年级的时候也都还比不上你,可是,这一次阿鹏出了事情,我才发现你真的不像是白家的姑娘。”
蝶翅死死地捏紧了手,指甲狠狠的掐进肉里,费了全身的力量才没有跳起来——她知道,就算一出生就生活在这个与众不同的世界,可前世的一切不可能说想抛弃就能抛弃的,就算已经不是那一身臭皮囊,但性格却还是受前世影响,今生的一切在对前世残留的性格潜移默化,可前世的性格同样也在影响她今世的人生。所以,她不能像杨雪素那么泼辣,不能像娇娇那么的洒脱和刁蛮。
只是,家人的包容和宠溺让她深深地眷念了这一世的一切,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发现自己是异世的一缕残魂投胎转世,阿奶忽然这样说是发现了什么异常了吗?
“阿妹,你想过没有,为什么白家一般都是女人当家,家里大小事情都是女人说了算的?”阿奶正色看着面部肌肉紧绷的蝶翅,问了一句。
蝶翅紧张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僵硬的摇了摇头。
“那是因为在白家男人是一个家的顶梁柱,可女人却是那根顶梁柱的心。”阿奶拍拍蝶翅的手,道:“男人顶不住了,不在了,那么一个家所有的重担就会压在女人的身上,而女人必须撑住。现在,阿鹏不在了,你阿公和阿爸都倒下了,这个家所有的一切都压在我们三个女人的身上,我们三个不能叫苦,不能叫累,更不能倒下,我们没有软弱的权力。所以,在他们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和你阿妈都能够很快从悲伤中走出来,负担起自己要担负的责任,可是你看看你,你还一味的只会伤心,不但不能担负起你该担负的责任,反倒要我们分心来照顾你,这样的你还能算是白家女人吗?”
蝶翅紧绷的神经一松,心头却冒起委屈,瘪了瘪嘴,道:“阿奶,我知道我不能消沉下去,可是我真的觉得很累,想要歇一歇!”
“阿妹,有的时候女人是没有歇一歇的权利的,有一首歌是这样唱的……”阿奶摇摇头,轻轻地唱了起来:“太阳歇歇嘿,歇得呢,月亮歇歇嘿,歇得呢,女人歇歇嗨,歇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