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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棋子8

    月亮挂在半山腰,远远望去,像个挑在高杆上的灯笼,微微泛着红光。敛去白日里耀眼的明艳,月光下的琅寰山笼罩在一派柔和安详的光华中,缥缈而神秘,倒更像仙境了。

    在那片连名字也没有的野山坡上,野菊花大片大片地开,纵情而绚烂,扑鼻的香气带着一股飒爽张扬的野性,与含章殿的菊花相去甚远。野山坡一面临崖,阴僻荒凉。蜿蜒的山路被野花野草掩盖,早已难觅真容。若不是有一种羽毛漂亮的鸟在此建巢,没人会记得琅寰山还有这样一个去处。莫待见过这种鸟两三次,与黄泉路上的鸟颇为相像。只是,它们自由自在,也自食其力。

    一个轻衣薄衫,丝带束腰,身姿婀娜,雌雄难辨的彩衣人站在一坡蓝色的车矢菊中,以指为梳,梳理那一头黑油油的长发。他十指纤纤,动作缓慢而轻柔,优雅得好似豪门千金。他似乎没看见有人跪在他面前,眼里只有那海水似流淌的菊花。梳理完毕,他一手轻提裙摆,一手拨弄脚边的花朵,仔细寻找着什么。

    方启信跪在菊丛中,大气也不敢出,只能凭声音猜测彩衣人的动作。

    过了好半天,彩衣人对着一朵紫色的状如牡丹的菊花笑了。“呀,原来你在这里,害得我好找!”他小心翼翼地将花摘下,小心翼翼地插在鬓边,温柔得好像怕把花弄疼了似的。“我好看么?”他问,声音之柔媚甜美远超栖凤楼最当红的姑娘。

    方启信连连磕头,卑谦如摇尾乞食的狗:“主上仙姿,属下不敢直视!”

    “叫你看,你就看。”

    方启信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到了方清歌的脸:“仙……仙后?”他吓得语无伦次,一个劲地磕头,“仙后……我……主……主上……”

    “怎么跟见了鬼似的。你说实话,我好看么?”

    “好……好看!好看……”

    “是啊,好看!可是这么好看的人为什么就没人喜欢呢?”彩衣人摸着自己的脸,神色凄楚,活脱脱一个独守空闺的幽怨少妇。“你说说,他们为什么不喜欢?”

    “他们都是眼瞎心盲的庸俗之人,哪里懂得欣赏主上的美。”

    “既然不懂欣赏,要眼睛何用?我找个时间把他们的眼珠子都抠了”彩衣人笑道,“还是算了吧,没了眼睛也怪可怕的,吓倒了胆小的孩子就不好了。回头我喂他们吃点毒药,那样死也能死得很漂亮。你说我这个主意好不好?”

    “主上英明!属下万分佩服!”

    “佩服就免了。方启信,你可知错?”

    “知错!属下知错!属下没能留下谢轻云,让他逃回了剑门峡。还让那帮凡夫俗子赢了比赛,折辱了仙门的面子。这都是不可饶恕的错误!”

    “这些确实是错误,不过,也还不是不可饶恕。”彩衣人一边用脚揉搓方启信的肩,一边将一缕头发在指尖缠啊缠,绕啊绕,宛如一对热恋中片刻也不想分开的情人。“再想想看,你最大的错误是什么?”

    “最大的错误?最大的错误……”方启信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转得快坏掉了,“主上的吩咐属下向来严格执行,只有这一次出了纰漏,没能按计划将谢轻云拉下水。除此之外,属下实在想不出还有哪里做的不对,请主上明示。”

    “你最大的错误不是让谢轻云置身事外,也不是让那帮杂种赢了仙门,而是你不该对雪凌波无礼。”彩衣人用脚尖抬起方启信的下巴,目光幽冷,“雪凌波是我成大事的王牌,我都不舍得动他一指头,你怎么敢对他无礼?我之前跟你说过多次了,不要动雪家的人,不要动雪家的人!那些话都被你喂狗了?谁给你的胆子?”

    “属下愚钝,不知道凌波上仙原来也是主上的人。求主上宽恕!属下以后再也不敢造次了!”方启信将认错的话说了又说,直到说得词穷。

    彩衣人背过身,对着月光整理仪容:“既然你开口求我,我也不好不应。念在你跟随我多年,认错态度还算好的份上,我留你全尸。你自己动手吧!”

    “主上……主上不能网开一面么?”

    “你什么时候见过我法外留情了?”彩衣人说着撩开方启信的头发,使劲搓了搓他被牡丹蛰过的地方,“夏天不是说你这里会留疤么?疤呢?”

    “那贱人嘴里没实话,她是吓唬我的,主上千万莫当真。”方启信庆幸自己留了一手,来之前向方星翊要了秘药,让那伤痕暂时消失两三个时辰。

    “骗人又不是男人的专利,你说得,她为何就说不得?不过,我说话向来一是一,二是二,你明白我的意思?”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要再不明白,也就太蠢了。”方启信知道已无力回天,反倒不怕了。他偷偷吞下一粒丹丸,等了片刻后才起身:“既然怎么都要死,那我选择站着死。我方家没有自裁的先例,还请主上亲自动手,了结我的性命。”

    “别跟我提方家人!方家人没一个让我看得顺眼的!”彩衣人的眼眉陡地燃起一股怒气:“一家子有眼无珠的东西,把俗物当珍宝,又把宝玉当石头!有眼无珠,有眼无珠!”

    “我办事不力,主上要打要骂我无话可说,只是别因为我而抹杀掉所有方家人的功劳。我爹,我哥,我两个姐姐,还有许许多多的方家人,为了仙界没少流血,你不能糟践他们!”

    “你爹?你不提他我倒还忘了!那个老东西,自认为本事了得,眼珠子都已经长到脑袋顶上了!至于你哥,方家的子弟实在太多了,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该不会是方星翊?可别了吧!你跟他不过就是沾了点亲,别一口一个哥叫得那么亲热。”

    “该怎么叫,亲不亲热,是我跟我哥之间的事,不劳主上操心。”

    “你都这么说了,我如果再驳你就显得我刻薄不通人情了。好吧,看在这月光和鲜花的面子上,我就承认方星翊有才。可惜他胸无大志,注定是个碌碌无为的角色。”

    “没想到,方家最优秀的人在主上心里竟如此不堪!这么看来,确实是我有眼无珠,识人不明,抬举自己了!”方启信盯着彩衣人的背影,试了试手腕的温度,又说:“我爹一生淡薄名利,恪尽职守,不爱攀附,不喜结交权贵,一生所求不过是斩妖除魔,匡扶天下正义,这是我怎么学都学不来的。我哥是没有雄心壮志,可当年就是这个没有雄心壮志的人拼死拖住帝柔的援军,才让你们成功封印了帝柔!要说碌碌无为,轮到谁也轮不到我哥!琅寰山不是还有个只知道谈情说爱,不爱苍生,只爱美色的雪凌寒么?”

    “住嘴!阿凌如何处事,全凭他高兴,轮得到你说三道四!”

    “雪凌寒做事不上道,我为什么不能说?同为仙门子弟,凭什么我哥要拿命去搏才能赢得一席之地,而雪凌寒却不用?凭什么我哥要为你雪家的江山赴汤蹈火,而雪凌寒却不思进取?在说我哥的不是之前,还是先管一管雪凌寒吧!顺便问一问他和雪家人,他们的安乐和得意都是谁挣下的?不是说吃水不忘挖井人么?他们在享受荣华富贵时,该对我哥和无数为仙界牺牲的人感恩戴德才是!”

    “区区一颗废子,也敢在本尊面前大放厥词,说雪家人的不是!”彩衣人大怒,一掌将方启信打翻在地,“再敢对阿凌出言不逊,我将你挫骨扬灰!”

    “死都死了,还怕挫骨扬灰?”方启信吐出两大口血,眼神冰冷。“主上既然是下棋的高手,就该知道棋盘之上无废子。方家的人,没有白死的。”他望着月亮旁边的云彩,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只觉得这荒山上的夜景是自己从未见过的美好。

    “那么,从你开始,就有了!”

    “这种事情,不到最后一刻谁能说得准呢!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有人连本带利替我讨回来,说不定那个人还是你我都意想不到的人。主上不替自己卜一卦么?”

    “我只替他人算命,从不为自己卜卦。因为,我的命,我做主!”彩衣人轻松掏了方启信的灵珠,随手就捏爆了。方启信栽倒在花丛中,嘴角挂着一丝怨毒的笑容。“还敢笑?”彩衣人一脚将方启信的脑袋踩进土里,直踩得鲜血四溅,脑浆崩裂。红白混合的黏液像浆糊一样沾在彩衣人的鞋袜和裙摆上,他怒不可遏,骂骂咧咧地将方启信的身体踩了又踩,直踩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若不是方启信穿了一身黑,不太看得出血迹,恐怕那场景会更加惨不忍睹。

    车矢菊染了血,颜色似乎变诡异了。彩衣人纤手轻扬,花上的血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像大雨冲刷过的那么干净。而那些被踩得乱七八糟的花草,也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婷婷玉立,生动美丽。如果不是方启信血腥的尸体还倒栽葱一样插在土里,这里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许是累了,彩衣人席地而坐,边唱歌边梳理头发。空旷的天野下,如诉如泣的歌声在野山坡上空盘旋,哀怨如含冤屈死的女鬼,怕得鸟雀惊飞,草木慌张。

    一只毛色如霞,额头染白的鸟悄悄缩在黑暗深处,将一切看在眼里,静待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