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朱允炆躺在床上,熄了灯,还想着刚刚泡的那桶荷叶热水澡——齐肩高的香樟木桶,半干的荷叶和热水一起倒入,哗啦啦氤氲的白雾弥漫了一屋子微凉的清新。时节近深秋,可那间浴室温热如夏。
“没想到,这么一间镇里的小店,连饭都不做,洗澡却不马虎。”朱允炆知道陈子墨没睡,侧过身枕着手臂跟他聊天。
“那屋子门上竟也挂了一个‘湢’字,虽装潢陈设不如‘里面’,但浴用二巾,上缔下绤,也算是讲究人家的做派了。更难能可贵的,是出浴后的肉桂姜茶,祛了湿寒之气。”陈子墨道。
“没想到那五大三粗的店家,还这样的有心。”朱允炆想起那笑起来连眼睛都快看不见的大叔,一边倚着门框用鱼刺剔牙,一边兴致勃勃地介绍那间浴室的模样,咧咧嘴,觉得头疼。
陈子墨阖上眼,只要那人对他们没有恶意,他也懒得在背后说人闲话。
可朱允炆从来不惮用最离奇的经历去编排别人的故事,他接着说:“你说他会不会曾经与一位世家姑娘相爱,而那姑娘家里又不允,于是两人私奔出来,生了孩子?”
陈子墨蹙眉,抬手堵住耳朵。
朱允炆双手扒着陈子墨小臂,接着说道:“那你说咋们来这了许久,为什么也没见到那小姑娘的娘亲?”
“回家省亲了吧。”陈子墨也侧过身子,背对着朱允炆。
朱允炆一本正经地摇摇头,说道:“说不定孩子刚生下来,娘家人就找来给抓了回家,怕传出去丢脸没法再嫁人,索性连孩子也不要了。”
“您快睡吧!明早还要赶路呢。”陈子墨背对着他说道。心里狠狠地发誓明天定要把儿了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都烧掉。
朱允炆还在叹气,“你说孩子这么小,就没了娘,真……”
话未完,陈子墨突然翻身用手捂住他的嘴,一条长腿压住他扑腾的身子,另一只手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与此同时,隔壁的儿了刷地睁开眼睛,衣裳整齐,无声落地,然后融入黑暗。
陈子墨的手,已经握住了枕下的大刀。
朱允炆明白有异,屏气不动,可他什么也听不见。
陈子墨半蹲着移动到窗边,掀开窗子一角。
儿了蹲在屋檐上,隐匿在月光都照不到的地方,他看见,这座旅店,已经被人包围了。
陈子墨左手握刀鞘于腰后,右手反握刀柄,锦衣绣春暗潜起手式,蓄势待发。
噗呲。
噗呲。
噗呲噗呲噗呲。
旅店里的灯笼一盏接着一盏亮起,将里里外外照个通透,皆无处遁形。不但陈子墨一惊,外面的那些人更是一愣,面面相觑片刻,索性也不再蹑手蹑脚了,冲进旅店。
不过他们没有上楼,因为一楼坐着一个人,那个人拿着一块抹布,慢条斯里地擦着桌子。
“那个人是店老板?”朱允炆和陈子墨在二楼捅开了窗户纸向外望去。儿了也已跃入屋子,与他们一同朝外望着。
陈子墨点点头,本来他以为这些人是冲着他们来的,不过看现在的情形,事出另有因。
“既然来了……就坐吧。”店家头也不抬地继续擦着桌子。
来者中走出一人,那人一面走一面用一尺长的折扇有节奏地敲打着自己的另一只手,“你现在都混成这样了呀?”
“我就说这个老板不简单!”朱允炆小声嘟囔。
“谁?”敲扇子那人头未抬起,目光已经钉到陈子墨他们的门框上。
“咋们的恩怨,跟我的客人没有关系吧?”店家还在擦桌子,“跟小囡也没关系。”
敲扇子那人突然向前跨出一步,指着旅店老板,颤着手不说话。
“去外面吧,刚擦的桌椅,别打坏了。”旅店老板放下抹布,两只手反复在围裙上擦擦,绕到柜台后面,弯腰下去。
“你耍什么把戏?”用扇子那人不敢贸然靠近,站在原地朝他说道。
“嘘……小点声,别把小囡吵醒了。”旅店老板灰头土脸地探出头来,拎出一支长长扁扁的木匣子,“老朋友,好久不见。”
“李生,这次你别想跑了。”敲扇子那人终于把扇子展开,一下一下地扇着风。
“九月,你都等了五六年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旅店老板掏出匣子里的东西,聊起衣裳,一下一下地擦拭着。
“油腻的中年旅店老板竟然有这么文雅的名字?”朱允炆忍不住还是讲了出来。
陈子墨瞪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再说话。
“五松分山刺。”摇扇子那人说出了一个他们彼此都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想当年……”旅店老板开口回忆道。
“不用想当年了。”摇扇子那人打断他,“赶紧做个了断吧。”
“你这性子愈发地等不急了啊。”旅店老板看着门口堵住的人,“兄弟们?”
那些人看看摇扇子,让出一条路。旅店老板和用扇子那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
陈子墨对儿了和朱允文说,“你们在这待着,我去看看。”
“我也要去。”
“我也要去。”
没料到这俩人竟然异口同声,陈子墨一手一个把他俩往屋子里推,“看什么看,当心不睡觉掉头发。”
“难得能看别人打架,还跟咱们没关系。”朱允炆心直口快。
“我觉得里面有故事……”儿了也想说动陈子墨,“况且,现在也无人知道咱们的身份,想必不会冲着咋们来的。”
朱允炆在一边点头。
陈子墨眼角抽搐了两下,外面已经传来打斗声,他叹口气,两只胳膊一左一右夹着儿了和朱允炆蹬窗而上屋檐。
儿了本想说,自己不似朱允炆,自己是会武功的。但还是咽了下去,陈子墨的臂膀很有力,带来一种昏沉的安全感。
夜好深,夜好沉,夜好静谧。
笼中烛火,在户外铺开几步的光影。
这光影里有五松分山刺勾推撩拨,有竹骨折扇的分劈点戳。
这是一个人对一个人的战斗,不是什么传世的兵器,也没有高深精妙的武功心法。
这只是三十几年的勤学苦练,对上了另一个三十几年的勤学苦练。
这是江湖里最普遍的战斗。
五百回合,遥远的梆子声响了两遍。
起不来的,血泊中的,是那个旅店老板。
“小囡……是谁的女儿?”用扇子的那人也摇摇欲坠。
旅店老板只看着他笑,“是她的。”
用扇子那人一愣,吐了口血水,骂道,“你这样说,我连你说的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是瑶妹的。”旅店老板看起来说不了几句话了。
“我是问她父亲是谁!”用扇子那人嘶吼。
“呵呵呵呵噗,”旅店老板嘴里咕嘟咕嘟地冒着血沫,“反正不是你……”
小囡还在熟睡,梦里还在练棍。
陈子墨跃下的时候,旅店老板已经咽了气。那一伙人,走了。
这背后又是个什么样的故事?朱允炆有些伤心地寻思。小囡,会得知真相么?
次日,小囡依旧扛着铁棒下楼,却看见旅店大厅被布置成了灵堂……
头几日,她哭得晕了过去,闹得晕了过去,后来一言不发地跪到了头七,在乡里乡亲的帮助下,让父亲入了土。
因为朱允炆不忍心直接离开,所以他们一行人也耽搁到了旅店老板入土那日。终于去领了马车,准备上路,却看见双手抗着铁棒,棒子一头挂着包袱的李小囡站在路中央。
“大哥哥,你们是不是江湖里的人?”这几日,李小囡得到了儿了和朱允炆的照顾,很信赖他们。
陈子墨还没说话,朱允炆赶紧点头。
“那你们是不是要去江湖?”
陈子墨一愣,朱允炆又点头。
“那,能不能带着我?”李小囡还是朝天揪,还是眨巴着大眼睛。
“哈哈哈哈,小妹妹,你知道江湖是什么么?”儿了大笑。
“江湖就是,一些人杀一些人,一些人救一些人。”小囡咬牙说道。
这个答案,倒是让他们三人一愣。
陈子墨还想拒绝,却感觉朱允炆拼命地扯着他的袖子,最终他叹了口气,拧开一壶酒,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朱允炆得到了无奈地默许,跳下马车,跑过去拉起李小囡的手,对她说:“那从今往后,咋们就是一伙儿的了,我来照顾你!”
李小囡看着他,点点头。
“叫哥哥。”朱允炆终于得着个比自己小的同伴了。
“哥哥。”小囡声音脆,稚嫩,却硬。
马车重新上路,很快就出了分水镇。
陈子墨拎着半壶酒,第一次对李小囡说话:“江湖,”陈子墨又喝一口,“就是我手里的这壶酒,就是我脚下的这条路。恭喜你呀,小姑娘,你走上了条不归路。”
“怎么就不归路了?”朱允炆反驳道,“你别听他吓唬你,江湖上神仙眷侣白头偕老功成身退有的是呢。”
“大哥哥,我娘不见了,我爹也死了,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地方可回了。”小囡抱着铁棒,下唇咬得发白。
陈子墨不再说话,继续一边喝酒,一边驾马。
“似花还似非花,
也无人惜从教坠。
抛家傍路,
思量却是,
无情有思。
萦损柔肠,
困酣娇眼,
欲开还闭。
梦随风万里,
寻郎去处,
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
恨西园,
落红难缀。
晓来雨过,
遗踪何在?
一池萍碎。
春色三分,
二分尘土,
一分流水。
细看来,
不是杨花,
点点是离人泪。”
一路上,儿了莺莺地哼着东坡居士的《水龙吟》,不知是唱给小囡听,还是唱给陈子墨。
还是唱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