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马车停,府前的红灯笼映着车辕。马童置好脚蹬,掀开车帘,下车之人一身通裁无褶的黑锦曳散,束腰,前襟绣银线祥云纹,身型笔直健硕又挺拔。
陈子墨下车之后递给门卫一张帖子,站在门口等待的时候,脑中又想起来之前儿了问他的话:“你真的还相信你当年的老师么?”
“陈公子,请。”一内院打扮的仆从朝陈子墨躬了一身,摆手请到,“陈济先生最近在帮忙整理些古籍,家主拨了院子特意安排了暂住于此,在后院,请随我来。”
“难怪我去先生家找,陈夫人说搬到了这里。”陈子墨应付着,其实他哪里有找上门去,不过是儿了消息灵通打听出来的。
“公子也姓陈,不知二位……”仆从打探道。
“都是一个村子出来的,小时候也曾听陈先生讲过课呢。”陈子墨回答。
“哦,陈姓也是大姓。”从仆说道。
毗陵庄氏是常州府的名门望族,既是官宦人家,又是书香门第,不少子弟热衷收藏图书,研究学问,绘画篆刻,著书立说。庄内门人众多,其中不乏声名远播的大学问者。有些客人登门拜访,未必是拜见庄氏之人,也有很多单单只想向这些门客中的某位讨教学问。虽众仆从对此已司空见惯,不过多少还是要打探一下,以免混入不法之徒。
“这条卵石路尽头,左手边的院子便是,小人就不打扰了。”仆从在十几步开外的地方停住,守着分寸,悄声退下。
毗陵庄氏府极大,除去主家几支门房的七八个大院落,还有十几个给门客的小院子和下人仆从住的数十件小屋子。此外,亭台轩榭,假山池塘,以及花园菜圃数不胜数。
陈济的院子靠着东墙,鲜有人来。院门开着,一眼便望见正厅油灯曳曳,一人披衣伏案,几上地上堆满了书卷。
陈子墨关门,吱呀一声把那人从书海中惊醒,他看着陈子墨抬手作揖然后朝自己走来,开口:“门房已通报过了,你就是陈公子?”
“正是在下。”陈子墨见当日老师,虽未表明自己身份,也客客气气站在正厅门槛之外。
陈济打量着他,琢磨一会儿还是问出口,“你是哪个陈家?”他其实想问的是对方怎么会有那件信物,不过还是没有贸然。
陈子墨左右巡视,才开口道:“杭州府陈家。”
只听到“杭州府”三个字,陈济就不禁一颤,轻轻问道:“杭州府……哪个陈家……?”
“杭州府,从来就只有一个陈家。”陈子墨答道。
陈济站起身,“请进。”
陈子墨没有着急进门,只问,“先生说话可否方便?”
陈济点点头,“这院子只我一人。”
陈子墨迈过门槛,反手关门,跪坐于案前,施礼。
“你叫陈宇?跟杭州府陈家是什么关系?”陈济小心翼翼地问,因为某些原因,杭州府陈家成了人们不能公开谈论的禁忌。
陈子墨直视着陈济的眼睛,半晌才开口,说得也分外小心:“陈宇,是我拜帖上的化名……”
陈济心里咯噔一下,然后他猜到了什么自己不敢猜到的。纵使他腹有诗书气万卷,此刻也不敢稍说半句。
“油灯该剪了。”又过了好久,陈子墨才开口。脑中又想起来之前儿了问他的话:“你真的还相信你当年的老师么?”
陈济一咬牙,缠着声,几不可闻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子墨?”
陈子墨匍匐在地又施一礼,起身坐直,“学生陈子墨见过老师。”
陈济慌忙起身跑向门口,拉开一条缝向外瞅瞅,然后锁上门,把陈子墨拽到内室,两人对桌而坐。
两人一时半会儿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先……隐……他……”陈济找着措辞,最后只好说,“那个人跟你在一起?”
陈子墨点点头。
“你们打算……以后怎么办?”陈济问。
“先帝似乎早知这一天,替他留了退路,我送他去那。”陈子墨说得隐晦,其实陈济也不愿自己知道得太多。
“刘伯温,真乃一代神人也。随先帝开国,佐其登基,平骚乱祛大旱,又以‘烧饼歌’窥天机,得数百年气运。”陈济娓娓道来。
“那个故事我只知道前半段,据说还有后续?”陈子墨问。
“不怪你不知道,那是皇家的隐秘,就算如今你身边那个人,也未必知道。”陈济说,“今夜或许是你我最后一次见面了,我便多说些给你吧。”
“学生洗耳恭听。”陈子墨躬身。
“‘只恐燕飞入京’是传了出去的,据说先帝知道有人传出以后,斩杀了当日所有知道那次会面的人。席间刘伯温随即作歌三首,其一说道‘此城御驾尽亲征,一院山河永乐平,秃顶人来文墨苑,英雄一半尽还乡。’如今,那位登基,改年号‘永乐’,不就应了这首诗的第一句。”陈济喝了口水。
“‘秃顶’说的是谁?”陈子墨问。
“怕不是姚广孝……”陈济皱眉,“如果说大明建国以来有什么神人,刘伯温算第一个,那第二个便是他了。‘清君侧’之变,据说是他一手策划的。”
陈子墨想起这个人,之前没甚名气,儿了提过他,也没注意。“那刘基说大明今后如何?”
陈济看着自己昔日的学生,“你都离开了……”
“老师曾说过,‘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我虽是一通缉犯,但还是放不下。那个人能做得更好么?”
陈济眼中泪花闪动,“你能这么想,为师很欣慰……不过,这对你,不公平。”
陈子墨苦笑,“没什么公不公平的,或许是他,成全了我们。”
“好、好……那你觉得如今这人比之过去如何?”陈济反问。
陈子墨思吟片刻,还是说道:“有勇有谋,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那个人,或许更适合那个位置。只是,杀伐太重。”
陈济点点头,“或许先帝觉得如今这位和他自己太像,当初才选择把皇位传给你身边那位。不过说句大不敬的,这两位杀业太重,恐怕会影响大明国运。”
陈子墨深深叹口气。
在两人觉得有很多话要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突然,门被撞开了。
冲进来两名拿着长枪的护卫,“陈老师,您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