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入秋,临近寒露,每当雨后,黑色的土壤里就会长出一丛丛褐色小伞状的蕈子。
陈子墨把马车停在山坡下,挽起裤脚,领着朱允文向小丘上走去。他们踩着松软草地上吱吱嘎嘎的夹黄带绿的落叶,循着树根摘菌子。
“这种菌子,开春出来叫桃花菌,秋末叫雁来蕈。”陈子墨弯腰拔出一朵,递到朱允炆面前,摊开手掌,“都说在松花落地处所生为最佳。”
朱允文点点头,眼如鱼鹰,环顾四周,发现了一处后跑过去。
陈子墨开始还跟着一起找,后来便只站在原地,看着朱允文跑来跑去。
如今这样子到底是好是坏?他说不清楚。
如果朱棣不反,那么朱允文多半是待在皇宫享一辈子锦衣玉食。而那样,即便坐拥天下,天下的样子也只能从各州府尹和节度使递上去的折子里窥见一斑。到底哪一种结局更好?
陈子墨正这么想着,朱允文已经转了一圈回来,楠木屉子里铺满了好几层厚实肥大的蕈子。“可是怎么吃呢?”
“最好是有……”陈子墨话至一半,坡上林中传来几声张亮的戛戛声,他笑了,“刚想说它,就自己找来了。”
“什么?”朱允文歪着头追听那叫声。
“野鸭,你在这不要乱走,我去捉来。”陈子墨拍拍袖子,窜向里去。
野鸭胆子极小又警觉,觉得有人带了风过来,扑扇着翅膀摇摇跳跳地跑开。可惜山上是翘枝的雪松,在江南地区因雨水丰饶枝叶宽大低垂,使它不得飞起,只能慌张又急躁地扑棱出一条乱路。
陈子墨踏枝而行,身影比飞禽还灵便。
野鸭终于钻出密林,得了一方空地抬翅欲飞,却在刚离开地面的时候被一弩穿身,扎在地上,仍在继续努力扇着翅膀。
朱允文再见到他出来时,手里拎了一只肥大的绿头灰毛鸭,已经没了气。他走上前去,试着接过来,摸了摸水亮的羽毛,忽然心生恻隐,“我若不想吃它,它也不会死……”
“你若不吃,也有狐狸野狼,早晚要被吃的。”陈子墨捡起一块松果,已经湿透了,又随手扔了出去。
“起码……能多活些日子吧。”朱允文盯着插进它身子里的弩箭,不知道该不该扒出来。
“至少它来这山林里走过了。”陈子墨从车里搬下来炉子和干柴火。
“至少它来这山林里走过了……”朱允文轻轻重复了一遍,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陈子墨放下东西,接着说:“你想想你以前吃的鸡啊羊啊的,圈在一个地方就等着被人吃,从生到死都没看过什么光景呢,你吃的这只是不是幸运得多。”
“那我以后再也不要吃它们了!”朱允文想到自己已经注定要成了和尚,不如现在就断了这个杀生的念头。
陈子墨抬头坏笑,“佛祖说万物皆有灵,你吃的菌子也是活生生的啊,那你萝卜白菜也不吃了么?”
“唉?唉!这个,这个……”朱允文不太懂了。
“人呐,首先得自己活的下去,如果有一天要你吃人肉才能活命,你吃不吃?”陈子墨挑眉,看着他,嘴角依旧咧着坏笑。
朱允文吓得手一抖,野鸭噗通一下掉在地上,他连忙摇头摆手,“我绝不会吃!”义正言辞又慌张地好似现在就要逼他吃人肉一样。
“春秋时期,”陈子墨看他的样子好笑,便接着说道,“楚庄王因宋国杀了楚国过境的使臣,而后出兵攻打宋国,围困宋国首都半年之久,城内弹尽粮绝,百姓易子而食、析骨而炊……”
“我听过这个故事,多半是,多半是假的。”朱允文一直不信,“人除了活下去之外,还是应该有一些底线的……”
“对呀,”陈子墨一边收拾着野鸭一边说,“你说的是‘应该’,真到了那份上,谁也说不好。”
“反正,反正我是不会吃的!”朱允文坚持。
“如果咋俩被困在山洞里了,我给你吃,你吃不吃?”陈子墨继续唬他。
朱允文瞪大了眼睛,一瞬间就红了,“墨哥……!”
“说到这还有一个故事……”陈子墨觉突然觉得吓唬他是这么有趣的事情。
“我不要听。”朱允文拒绝了。
陈子墨一边用木勺轻轻搅动铁锅里面的鸭肉一边说,“说呀,有两个好兄弟被大雪困在了山里,那个兄长呢就说出去找吃的。第一天什么也没找到,第二天他又出去还是什么也没找到,一直过了五六天,弟弟饿晕了以后闻到一阵香味,那哥哥说找到了雪兔煮了来吃,一连吃了好几天后,终于有人来把他俩救了出去。出去以后,那弟弟才知道,这几天一直都是兄长从自己腿上割肉下来煮。”
“呕……呃……”朱允文听到最后胃口一阵阵痉挛,吐了几口唾沫。
“所以,”陈子墨笑着看着他,一边说话一边打开锅盖,“你要不要尝尝这锅肉~?”
朱允文还没想完刚刚的故事,张嘴就要拒绝,却突然被四散蒸腾的水汽里狂暴的鲜香包裹住。
雁来蕈的味道极富穿透力,像一鞭子抽来的晨曦,一丝不苟地奉献着所有的清香甜腻。而锅里的野鸭就像晨曦之上的苍蓝天穹,化作一张厚重的漫天大网把人从头到脚一下子盖住,深陷它的粗犷的热腾里挣扎不得。
“雁来蕈煲野鸭,如果柴火里有松果就更好了。”陈子墨不太满意,“要不要?”他盛一大碗,递给朱允文。
反正它已经死了,不吃就浪费了,浪费也是罪过……朱允文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接了过来。
“三月松菇四月鸡,九月松菇当老鸡。曾经在一个大婶那吃到过,就想着什么时候也做给你尝尝。”陈子墨心满意足地说。
鸭肉不如鸡肉嫩,但有嚼劲,朱允文啃着鸭掌,吸溜了一口汤,又去捞菌子。
陈子墨望着他,深吸了一口山谷里的清甜空气,认真地微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