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把铜盆放在铁架子上后,朱允炆就伸着手插了进去,“嘶啊啊呀!!”他向后一跳,抖着胳膊在屋里跺脚,被热水烫到的手麻麻得不像自己,但疼痛的记忆让眼睛里闪着泪花。
伙计低头哈腰地陪着不是,一边说着这就去打些凉水来一边在心里嘀咕,“这白净的小公子怕不是个傻子吧?”
陈子墨走过来看看他的手,忍住笑说道:“外面的客栈不比原先的地方,你看这水冒着白汽,是刚烧好的,要等等。”他转身从笈囊里挑拣出一白色细纱布袋,倒出一枚石蛋,石蛋乳白,夹杂着淡淡藤黄。陈子墨把石蛋轻轻覆在朱允文薄红的手背上,慢慢滚动着。“这是掺了黄柏的寒水石,出门在外对付烫伤比较方便。”
朱允炆看着在手背上滚动的卵石,觉得一阵阵舒爽的冰凉,它把灼热和麻木一阵阵地抽走,心里好受了许多,却突然感到一阵委屈。从小到大,要用什么茶水吃食,都必先有人试验了温度火候,不会烫着一点也不会凉了一点。那冒着白汽的铜盆里,像一条疯狗,跟朱允文俩互相瞪着眼。
伙计叩门,送来了凉水,陈子墨顺便把昨晚还盛着猪蹄骨头的托盘交给他,然后推开窗棂。
一叶知秋,雨过天凉。清腐的泥土味扑面而来,朱允炆打了个哆嗦。“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他感慨了一句。
“是啊,该换秋衣了。”陈子墨帮朱允文穿好衣服,把零碎的物什放进提箱,“我去隔壁叫儿了,一会儿咱们就走。”
朱允炆点点头,看了一眼窗外,仍有水涓从灰色的屋檐上淌下。
陈子墨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封长条信笺扇着风,“留了信,说过两天再跟我们汇合,”接着一笑,“反正他房钱已经给清了,马车也备好了,咱们走罢。”
朱允炆歪头想了想这个似风似雨的人,跟着陈子墨下楼,门口几名伙计殷勤地招呼着“慢走再来”,马车已经在门口停着。陈子墨扶着朱允文上马,自己坐到前面驾车。
一车二人,并着几口行囊,在微湿的地上留下两道车辙,一路向南。
昨日傍晚下雨,一夜未歇,滞留的旅人和合家商铺的车马货物一起上了道,好不热闹。
陈子墨和朱允文沿着府道出了几里以后避开众车队,走了一条林中的小路。二人商量,这一趟的路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再走了,不如尽力地多看看风景。何况已经易了容貌,就算朱棣见了面,也认不出来,所以便悠哉悠哉。
“墨哥……你说人死了以后真的能变成鬼么?”朱允炆在车厢里没来由地突然问道。
“嗯?”陈子墨不知所以。
“墨哥,你有没有喜欢过哪个姑娘?”
陈子墨听出了他的声音有些愁郁,回想了一下这一路上也没遇到什么美人佳人的啊,“怎么了?”他问。
“我在看一册……叫做《剪灯新话》。”他声音低低地,显然是不大开心。
听到只是看了,陈子墨松了一口气,“无非是些街谈巷语,志怪传奇,都是假的。”
朱允炆坐在车厢里摇摇头,攥着那本薄薄的手抄册子,愀然不乐。
陈子墨没听到回话,便想替他排解,“写了个什么故事?”
听到这么问,朱允炆打起精神,把书里的故事说与他听。
原来说的是南宋时期,一权臣家里的两名奴仆相爱了,但这在当时是大逆不道之举,传了出去被当做笑柄,丢尽了那权臣的脸面。于是二人被赐死在了西湖断桥之下。后来那男子托生为人,女子却不愿重新轮回,便成了一绿衣女鬼。后来有一日,女子又遇见了那男子,两人相恋。一日男子酒后胡话伤了女子的心,女子才把前生的事情说出来。
“君今已再世为人,而儿犹在鬼箓,得非命欤?”朱允炆还绘声绘色地模仿了那女子的一句话,语气尽是哀愁,在秋风落叶下更是萧瑟。
“那男的都转生了,女的还认识他啊?”陈子墨听完后问了一句。
“……?”朱允炆没想到他能问这般的问题。
“况且,如果有一天一个女鬼告诉你,你同她前世是情人,你信么?”陈子墨又问。
“……??”朱允炆撑着头皱眉思索,把书摔在凳子上,“你真气人!”想了想自己嘟囔着,“反正是看嘛。”
“哈哈哈哈,”陈子墨听出他的声音已经没有那么沉郁了,放声笑了两下,“不过,儿了曾说,自古痴情皆女子,男儿万般是碳渣,想想也不知道对不对。”
“我不是!”朱允炆不忿,坚定地说。
“哈哈哈哈哈哈,”陈子墨又是一阵大笑,“你都要遁入空门了,是与不是有什么关系。”
是啊……朱允炆心想,可惜还没有体会过书里说的那种“慢脸笑盈盈,相看无限情”的感觉呢,多少有些遗憾。刚想到这,惊觉这两句词的作者是李后主,自嘲般地叹了口气。
陈子墨坐在前面有些纳闷,明明已经劝慰开了,怎么突然又叹气。他怎会想到朱允炆正默默地把自己跟另一个亡国之君做了比较,比较此间的春花秋月,和了了山河。
比着比着,朱允炆又噗嗤一声笑了。
陈子墨赶忙转身掀开帘子,打量他的神色,怕不是秋风吹得侵了邪。
而朱允炆此时心里却在想,那位亡了国,还被人软禁起来最后赐死。相比之下,自己倒快活的多。这么想来,心里高兴畅快,不禁笑了。笑完以后,又开始心疼起那位。
陈子墨拧巴着眉头观察着朱允炆脸上唱戏一般变化的细微表情,狠狠地下了决心,再也不许他看儿了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书。
“不过,墨哥你到底有没有喜欢的人啊。”朱允炆又想起这个问题。
“没有。”陈子墨快速地回答。
“那你出去做任务的时候,没遇到什么佳人嘛?我听说,有些红楼里的女子好像也是不错的,你跟踪那些官员的时候也没有看中的嘛?”朱允炆似乎想刨根问底。
这次他想了想,说:“我都没跟那些女的说过话,有什么可喜欢的。”
“宫外的女子你没说过话,宫内的你又见不到,那你岂不是压根就没接触过女人!”朱允炆一半震惊,一半竟有点可怜他,想来自己比陈子墨小了好几岁都和几个嫔妃圆过房了。
“……”陈子墨想了想,“在杭州的时候,那是还很小,有一个小女孩,总跟着我。后来我进宫了,她还给我写过几封信,我没回,她也没再写了。前几年在南边远远地见过她几次,也就这样了。”
“墨哥~”朱允炆突然换了一副奇怪的表情,“你会不会是那个?我听说仪銮司里有那种事情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陈子墨忍不住大笑,“我不至于的。”
他忽然又想起了王松君,想起有一日他跟自己吐露过的心声,想起被自己拒绝后的沮丧神情。
没想到,那个人竟然以这样的方式,永远地留在了他喜欢的人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