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墨刷地睁开眼。
他睡觉一直不沉,尤其是在入宫做了锦衣卫之后,时不时地深更半夜就被叫起来出去执行任务。如果要在外面过夜,即便弟兄们躺在一起,也没有谁能真正踏踏实实地睡着。别看锦衣卫威风八面,到了晚上,想要他们命的人多了去了,指不定什么时候一支冷箭就嗖地射进窗户扎枕头上。后来觉得,还是在仪鸾司的时候睡觉最舒坦,肆无忌惮。
他微微抬头,手伸进枕头下面,把短刀抽出。这也是跑江湖的一个习惯,枕着自己的武器睡觉,既不用担心刀剑被偷拿走,也能在风吹草动的第一时间手里有个依仗。所以江湖儿女,坐可提刀喝酒,卧能刀剑枕梦。
此刻的陈子墨,像一个警觉的老猎人一样,凝神地关注着周围的动静。然后他轻轻起身,半夜烛灯不灭,安稳地照着熟睡的朱允文,给他罩上一面光,又给他留下一片影。
许是做了什么梦吧?朱允炆的嘴吧唧了一下露出了满意的笑。
今晚吃的河卵石炙烤猪肘,骨头还留在桌上的托盘里。
他看着朱允炆,自己的嘴角也难得地微翘,他在屋内四角点燃“不侵恬梦香”,而后一手抓着刀,一手推开窗,修长有力的腿轻松抬起,踩在窗棱上,空着的那只手扣着上檐,一用力,拉着整个身子反身跃上屋顶,在夜里画出一道矫健的弧形。
他抓着屋檐的横梁,像一只黑豹,抬头望向一个方向,那是在城外,有白光夹杂着金色亮亮灭灭。抬起胳膊,低头看自己的小臂内侧,那是一个刺青般的印记,一圈圆形的符文印着四向八方十二个符号,此时正对着那处白光方向的一个符号隐隐变深。
“你已经来了么?儿了。”陈子墨对着那个方向自语,想起伴随了自己多年的这枚山河故人印的起源……
儿了的本名叫林铁汉,他的父亲希望他能长成一个铁血真汉子去保家卫国,可天不随人愿,他不仅给自己改了名字还成了雌雄莫辨的祸水。
七星画皮门本是在江北,但是从前每年夏冬两季小儿了都会去杭州府找他的堂哥玩,他堂哥和陈子墨拜在一位先生的私塾里关系还不错,所以也就认识了陈子墨。
那天小陈子墨从私塾逃学,刚翻下窗子就看见几个世家公子在调戏一位小女孩子。那女孩子背影娉婷,一头长发别着一支金钗,襦裙逶迤绣花鞋沾了草叶,正躲躲闪闪。
小陈子墨冲上去抬脚冲着为首的那哥儿肚子就踹了过去,踢得那锦衣少年向后翻了两番。这帮熬鹰走狗的公子哥自是不会打架的,可人家有恶奴,一人招呼来七八个,七八个人招呼来一群凶神恶煞的大汉堵住巷子,摩拳擦掌地招呼着要过来卸胳膊卸腿把他丢去喂野狗。
那时候的小陈子墨虽已练刀,可上私塾是不带的,就算带了,也不是这帮大汉的对手。就在小儿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大义凛然地让陈子墨不用管他自己跑的时候,就在那群纨绔子弟叫嚣着俗套的跑什么跑今天一个也跑不了的时候,就在大汉们摩拳擦掌步步紧逼的时候,小陈子墨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掏出了一面竹节。那是一小段竹节被纵向劈开的样子,实际上是用青铜铸的,凹刻铭文,浇金烫字。
为首的大汉停住脚,盯着那竹节,在身后少爷的催促声中侧过身,让开了视线。这种世家的家奴打手,都不是只知道拼狠的莽夫,他们会知道什么人需要吓唬吓唬,什么人可以打却不能下手重,知道怎么打在外表看不出来什么痕迹身子里面却伤得不轻,也知道怎么打虽然样子看起来凶但养个三两天就能好。最主要的是,他们知晓地方一带的世家勋贵和江湖势力,知道哪些人是连瞪一眼都要不得的。而眼前这个墨衣少年,就属于那种看不得的。
快活林的金书节,公子哥儿们也是认识的,他们咬着牙,只恨自己求也求不得的宝贝竟然在这么不起眼的一个小子手上。狠话也不撂了,冷哼一声转头就走。
说起来快活林最开始的时候不是一片林子,它是一座宫殿,一座傍山而建的宫殿,叫做九溪烟村。是当年起义反元,摧毁元朝江南统治势力,进而逐鹿江南占据一方的陈汉皇帝陈友谅的故宫。而后陈皇帝兵败,被朱元璋诓去北上病死途中,这宫殿紧接着就失了火,灰飞烟灭。在之后,到现在也不知是谁拿下了这块地,在马革裹尸的山下种满了竹子,建起了酒色财气俱全的温柔乡——取名快活林。这个快活林也是真快活,妓院风格千奇百态:美酒温泉,娇女卧栏,金玉点灯,吞云吐雾;赌场也是鳞次栉比,从金银地契到古董字画,甚至两个木匣子里装的人头都可以成为筹码。在这销金窟里,抛头露面的老板娘人称「高老大」,风华绝代又八面玲珑。而快活林也是一个承接杀手业务的地方,只要你出得了价钱,就没有他们不敢杀的人。快活林鼎盛时期有「四大杀手」,分别是孟星魂、叶翔、石群和小何,个个身手一流,杀人如麻。只是后来,他们都成了传说。
快活林分五环。最外一层是驿站,四环、三环分别是不同档次的逍遥地,进到二环才是买凶杀人议事的密林。至于一环,江湖人只当是老板娘藏宝贝的地方,甚至有没有还难说。
而陈子墨,从来没有对人说起过,自己就住在快活林最里面。和他的爷爷、管家伯伯还有一群下人。
被救的女孩儿看着那些故作镇定却逃也似地走了的少爷和家奴们,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冲着陈子墨扬扬手:“其实你不来我也有法子的。”
小陈子墨看着她手里的紫色瓷瓶问:“这是什么?”
女孩洋洋得意地说:“我娘给我带的防狼散,防备着坏人用的。”
小陈子墨看着她溪流似的大眼睛和蜜桃儿般的脸蛋,点点头说:“小姑娘一个人出来确实有危险,何况你还这么好看。”
那女孩儿听完,抬头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小陈子墨,轻轻张嘴笑了,“哥哥,你也以为我是女孩子么?”
自从小陈子墨帮小儿了驱散那帮公子哥儿后,不管小陈子墨怎么问小儿了是男是女小儿了都只是笑着看他,连问儿了的堂哥也得不到准确的答案。不过总之他们是认识了,以后酷暑严寒的季节,这个总也说不清自己是男是女的小家伙就跟着他们一起逛街、上学、游湖、打鸟……
再后来有一年夏天,蝉聒噪得不得了的时候儿了也没有来杭州府。陈子墨一帮人去林子里玩的时候问儿了堂哥,堂哥说儿了要回山里闭关。那个时候陈子墨才知道,原来那个像小尾巴一样跟着他们穿着精致不知男女的小家伙也是会武功的,不光只有一瓶防狼散,而是已经进了二层楼需要闭关的境界了。与此同时,比儿了大两三岁的陈子墨修炼祖父的断水刀法却还只是一层楼。
蝉声随着行云流去,秋高气爽,南方的乔木却不落叶。
一天,陈子墨随着管家伯伯登高插茱萸,回林子的时候管家伯伯突然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不要出声,紧接着,一直以来只会帮陈子墨擦屁股的眯着眼笑嘻嘻的管家伯伯忽然睁开了眼睛,拢起的双袖彭地鼓起,无风,却像被风涨满的帆。陈子墨连“杀意”都没觉察到,管家伯伯却已经发现了刻意隐藏的“生机”。
习武之人刀尖舔血对杀意锻炼出了格外敏锐的感应,但一个好的刺客可以隐藏起杀意,只在螳螂扑蝉的一瞬间才能被人察觉。可是比隐藏杀意更高的层次是隐藏起作为一个人的气——先天自带的,与天地呼应调和的气。如果说千人中有十人能隐藏杀意,那这十人中只有一人能隐藏气。但是,此刻管家伯伯觉察到的并不是气,而是生机——只要是活物都有生机,能隐藏生机的人万里无一。
“出来吧,你也算不错了。”管家伯伯开口。
“陈伯~”脆生生的两个字如黄莺动听,通天的翠竹上倒着翻飞下一人,广袖在空中扑腾,随着哗哗的细小竹叶一起盘旋而落,那人乘风而下竟比落叶还要慢,还要翩迁。竹竿袅袅,竹叶簁簁,如蝶扑青山翠竹的花屏。“墨哥!”那人的表情天真欢喜。
“儿了?”陈子墨惊讶地看着儿了,水光潋滟色的广绣大氅上绣着无数团层层叠叠的春扉菊,芍药色的丝带穿插在领口,堆起一圈均匀的褶皱。“你的轻功竟如此的好!”陈子墨跑上去打量着,又抬头望望儿了刚刚落下的那只竹尖。
“还是被陈伯发现了啦。”儿了不好意思地看着陈子墨。
“我也只是有幸勉强捕捉到了一丝生机罢了。”管家陈伯又恢复了眯眯眼。
“墨哥,”儿了一只手放在自己头顶,量了一个高度,抬手去比着陈子墨的头顶,不甘心地嘟囔,“墨哥你又比我高了好多!”
“跟你说了要多吃菜才长得高。”一向我行我素的陈子墨对这个比自己小两三岁的儿了倒是很温柔,像对待自己的小妹妹,或者小弟弟。
“还是肉好吃……”儿了嘟囔一句,转头看着管家陈伯,跑过去笑着问他:“陈伯陈伯,我娘跟我说这个武功叫做人淡如菊,不过遇到厉害的人还是会被发现。您说生机,可为什么不认为是小鸟松鼠或者老鹰?”
“人为万物之长,生机比其他万物更充沛,也更庞大。这与体型无关。”管家伯伯笑眯眯地说,“不过已经很厉害了。”
“那我再想一想。”儿了结束了这个话题,学武功一只不求甚解,都是娘亲逼得才勉强学学,所以也不愿深究。转头看着陈子墨接着说:“墨哥,我下次就不一定什么时候再来杭州府了,走之前送你一样东西。”
陈子墨笑了笑,“送什么?”
“你家里那么有钱,我不得送你一件用钱也买不到的东西嘛!”儿了狡黠地眨眨眼睛,拉起陈子墨的手腕,猝不及防地撸起他的袖子,露出年轻但因为练武而显得格外结识饱满的小臂,“一会儿可能会有点疼,你别动,我不会害你的。”
“什……”陈子墨连“么”都没来及说,就听啪地一声,儿了的掌心拍在他手臂上,同时感受到一股灼热的刺痛,“啊!”他不由自主地喊了出来。
管家伯伯上前一步站在陈子墨身侧,他能看到两个孩子肢体相交的地方冒出一圈白汽,“这是?”
半顷,儿了抬起手,脸色飒白,因为体力透支而脚步虚浮,赶紧撑着一支竹杆,紧闭双眼。
陈子墨的小臂上,印着一枚圆轮,圆轮分阴阳两仪,两仪有四向,四向外是天风水山地雷火泽和与其对应的乾震坎艮坤巽离兑八个方位。
“这是……七星门的秘典——山河故人印?”管家陈伯到底是见多识广。
“什么印?”陈子墨想搀起儿了,被后者摆摆手拒绝,背过身弯腰吐起来。
“这印,我曾有幸见过一次。七星画皮门的嫡传弟子可以给一个人留下一个这样的印记,而后不管相隔多远,只要循着印记上的方位,两人就会相见。即便……”管家陈伯欲言又止,“即便一方身死……也总会找到尸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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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你这个印给我干嘛……”陈子墨坐在房檐上仍旧望着远处山谷里一闪一闪的白光,无可奈何地苦笑,“等你遇着如意郎君……或者相中了哪家姑娘给人家做聘礼多好。劳神子印在我身上,擦也擦不掉,等我以后成亲,你让我怎么跟人家姑娘解释……”
秋分已过了七八日,这时节夜深渐露寒,微微水汽布满夜行人的衣袍。总是让人遥望,总是让人安静地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