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在两岸青山中,江上一艘跑货的船。船有三层楼高,首楼甲板上站着几个人,为首的是一名俊朗的青年男子,他得笔挺,青瓷色罩衣被身后来的风吹得朝着面前飘起,两条宝蓝色的抹额徐徐拍着栏杆。
他的身边,是四五名手下模样的帮衬,船上还有些许水手,不过都五大三粗。
一群人里,有一个风采出众的就够了,这叫做鹤立鸡群。他们垂着眼,看着不远处江面一个“簸箕”慢悠悠地顺流而下。
“簸箕”上钻出一个黑点,黑点动了动,接着又钻出一个黑点。
这两个黑点,一个陈子墨,一个朱允炆,这“簸箕”是他俩的相形见绌的小舟。
“墨哥,那个大船,有点像战船啊。”朱允炆去参观过造船督办厂,记得这种样式的船,已经是战船的规模。
“是江上运输货物的商船。”陈子墨抬头眯着眼睛望着船头那青年,有些疑惑。
“他们是商人啊?”朱允炆想了想说,“商人的地位不是都很低么?他们为何如此气派。”
陈子墨望着船上高桅白帆上绣的大黑字——“风水天”。他轻轻说道:“是残水青门,说是商人,也算是一个江湖门派。”
“好奇怪的名字,听起来像剩饭剩菜一样。”朱允炆笑出了声。
“水花沾抹额,旗鼓夜迎潮。说起来,他们这个门派的感觉,和我的断水刀还有几分相似。”陈子墨想起这群人的一段过往,那个时候,他们还只叫做“青门”。
在当年那场先帝朱元璋争夺天下的鄱阳湖大战中,已经雄踞一方成为河上霸强的青门,因为站在陈友谅一方,被朱元璋大举进攻,开战半月后折损十之七八。但不知什么原因,朱元璋登基后并没有完全灭掉这个门派,而是在他们前面又赐了两个字“残水”,以此时时告诫,当初站错队伍的后果。从此,残水青门偃旗息鼓,本本分分地当起了河上贸易的生意人。
“那墨哥你认识他们么?”朱允炆问。
陈子墨摇摇头说道:“这个门派,从未打过交道,只是船头那人,有点面熟,不过不记得如何见过了。”
“听说他们基本只在这大运河的下游活动,这儿距离他们的大本营已经很远了。”他补充道。
“这么大的船,一般会运些什么东西啊?”朱允炆仰着头打量。
“生药、丝帛、杂货、漆器等等,甚至也会做一些牙行的勾当,将江南的女孩子转卖到北方去,那边比较喜好这里的女子。”陈子墨解释说。
朱允炆皱着眉头说:“我朝律法——‘设方略诱取良人为奴婢、为妻妾子孙,杖一百,徒三年。’他们这是违法的啊。”
陈子墨叹了口气说道:“其实这人口买卖,也分“和卖”、“略卖”和“掠卖”三类,若是经买卖双方协商的,便是被允许的了。”
“是卖到春楼里去么?”朱允炆不忍地问。
“也会有可能被卖到富裕人家里去,不过除了女孩子,也有男孩子被买卖。”陈子墨平淡地说。
“男孩子?”朱允炆惊诧地问。
陈子墨好笑地说:“不然你以为宫中的小宦官怎么来的?”
朱允炆咬着牙说道:“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父母。”
陈子末苦笑地说:“不然一家人都要饿死了。不过这残水青门名声倒是还不错,从未听闻有强买强卖之事,抽成也讲得清楚,不会克扣了那些卖孩子的家庭。”
“那也是个损阴德的勾当。”朱允炆站在船头,他以为这是一个太平盛世,他以为皇祖父留下来的是一个富庶安康的国家,可现在他才发现,自己看到的所谓的载歌载舞似乎不过是一叶障目,那些官员们不会把真正的民间疾苦让所有人都知道。
陈子墨俯身抬起船橹,“咱们往边上靠一靠,大船都喜欢快行,让他们先走。”
朱允炆回过神来,抬头盯着陈子墨瞅。
“怎么了?”陈子墨感觉到目光,回头看着他。
“墨哥你变了哎?”朱允炆略微疑惑地说:“我记得你原先在太吉道上驾马奔驰,连见了宗人令的家眷都不避让。”
“哈哈哈,”陈子墨回想起了当年和锦衣卫的弟兄们飞扬跋扈的日子,大笑起来,说道:“那毕竟只是家眷,我若见了宗人令还是要下马行礼的。”
朱允炆也笑了,说:“连我见到宗人令都要敬畏三分呢。”
陈子墨笑容褪去,轻叹一声,“但是我的绣春刀,已经,永远地沉在那个湖里了。”
“我已经不再是锦衣卫了……”
江水被染凉三分。
“我也不再是……”朱允炆以为自己不会不舍,可却还是很难完全放下,“不再是天子了。”
秋风起,又凉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