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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江与鱼与刀

    朱允炆在哗啦啦的江水声和《顾石谣》的隐隐歌声中不知不觉睡着了。梦里闲潭落花。花很小,白溶溶的,浮在碧绿的水上,像涌出的泉眼。那泉眼慢慢地变亮,慢慢地变亮。直到有些刺眼了,朱允炆才用手背挡住那光,接着睁开了眼睛。

    他撑起身子,没有什么小花,也没有古潭,头顶还是船篷。晨风吹开帘子,阳光打在江面上又反射进来,如镜子般明晃。

    陈子墨站在船头练刀,听见声音回头,又看看天说道:“你也没睡几个时辰。”昨晚折腾了一宿,睡下已丑时过半。

    朱允炆盘腿坐着,打了个哈欠说道:“总是睡不太实。”

    “第一次在外面过夜,还是江上,肯定不习惯的。”陈子墨轻笑了一下,接着说道:“这一段江路还算是平稳的,没什么激流,也没什么险滩。”

    朱允炆站起身走出船舱,江平如练,水绿如翠,两岸山峰郁郁,形态俊秀各有不同,“这就是‘青山隐隐水迢迢’的长江!”深夜登船,只顾得逃杀,现在安全了,又是白天,才能好好的欣赏这山水绵延的美景。“真好啊。”朱允炆深吸一口气,由衷地说道。

    陈子墨点头,“你久处宫墙之内,虽说君临天下,可从未真正地看过这个天下的样子。”陈子墨心里喟叹,若不曾看看这天下,岂不白活一世。

    白色水鸟在江面掠过,弹开一溜褶皱,振翅,巡入岸边的青枫林中。

    “真好啊……”朱允炆长长地舒了口气,“世人都说皇宫里是天下极好的地方,我却知道那不是我想要的。”他望着江尽路转又是江,接着说道:“可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日头升高,江面渐渐浮起淡淡白雾,几只小舟成一队,快快地超过了他们向前驶去。

    “我也不知道了。”陈子墨接过话,“我是祖父带大的……从记事儿起,就住在杭州……有一天祖父把我叫到书房,告诉我他不是我的亲祖父,我是捡来的。没有关系,反正祖父、管家、下人都对我很好。之后,一个让我叫爹但其实不是我爹的男人去把我带走了……然后的事情你都知道的。现在,我只想回杭州把事情弄明白,然后赶紧把你送到那西域安身,我想要什么,我之后要做什么,也并不知道。”

    朱允炆突然想起来前天从道观下山的路上自己忘记的那一点,“所以说,徐世督不是你的父亲?档案簿上的都是假的?”

    陈子墨点点头,“这般欺君之罪怕是要砍头的吧。”

    朱允炆也跟着郑重地点点头,“若被当今圣上抓到一定要砍头的!”他特意把“当今圣上”说得重些,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陈子墨也被惹得跟着笑起来,引得两岸几声猿啼。

    过了一会儿朱允炆开口问:“墨哥,我们当真是要去那镇江么?”

    “嗯。”陈子墨摇橹修正方向,“柏岁散人给的地舆图标注十分清楚,我们镇江上岸,南下杭州,再转西而行,过巴蜀,最后入藏。其实这九千里长江的源头就是那雪区的雪山,一路开山辟谷蜿蜒入海。”

    “哎?那咱们不能顺着江往回走么?”朱允炆看着身后的回转山水问。

    “噗,”陈子墨好笑地看着他,“且不说逆流而上得时时划船一刻不停,稍有懈怠便退行百尺,便是那巴蜀二十里百丈金沙虎跳便不可逾越。”

    “唔……我国真大……”朱允炆嘀咕一句,然后他的肚子也跟着咕噜噜地嘀咕一句。

    “也是该烧水煮饭了。”陈子墨挂上船橹放下刀,拍拍朱允炆肩膀,钻进船舱。

    小舟虽小,舱内也够横睡十人,更分上下一层半。掀开一方仓板,沿小圆木梯几蹬儿而下,是储物的底舱。几石米装在石缸里是为了压低小船吃水线,二人体重不沉,怕风浪打翻了平底的江船。除却米,还有全套的炊具、用油纸一根一根分开包裹的柴火棍子、腊肉、和不宜坏的根茎蔬菜。陈子墨拆开两根火棍,自己拿木盆去江边舀水。

    “江上远行,可比荒漠舒服多了。”陈子墨边舀水边向着下舱的朱允炆高声说话,“可曾记得有一年我带队去荒漠抓人?入了沙地来去还要近十天,一人几袋子水远远不够,最后往回走时兄弟们都一滴一滴算着喝。嘴唇干裂了连舔一舔的口水都没有,人硬得像石头。哪有这随便舀水的福气。”

    “不过听说有一年天灾大旱,”朱允炆在舱里往外喊,“长江下游的水都干了!死了不少人……”

    “嗬,都是人祸。”臣子墨想起这事狠狠咬牙,“那场大旱的头几年,不知哪里的府尹进贡了十几尾半丈江鲟。先帝只说了一句‘好吃’,便引得各地官员癫狂捕捞征购。野生的江鲟不易抓,几地当官的便私阻江水引入农田来培育江鲟。几百年的长江水改了道,能不引来天怒么?!”陈子墨气急,木盆在江面砸出一大片水花。

    朱允炆良久无声。

    陈子墨提着木桶下舱,倒进锅中,擦折子打了火,又转身出去,“我下水看看能不能抓条鱼上来。”

    “墨哥……“朱允炆还在想他说的当年事,愣愣地喊了一声。

    陈子墨已经系上绳子,扑通一声提刀入水。

    他并不是真的想捕一只鱼,只是突然很想隔绝这尘世一人静静。

    秋天的江水还不是很冷,冷的是过往的故事。

    他在杭州,有三位要好的发小,四人被称大湖春小四爷,最喜鲜衣怒马断桥抛酒。只是如今,一位詹士府王小公子王松君,前几日去了……一位杭州府巡查之子陈浩然,早年全家被牵连进那场天灾,官兵追逼至江边,一家老小并着仆人随从携手跳了下去……

    经历几日的生死颠沛,此时稍微安顿下来,突然想起这些,他心中的愤怒不可遏制地汹涌出来。他怒这天道,好人没有好报。他想大吼,吼这苍天,何时能睁眼看看人间不平。

    位高者,何时能与民一心?

    为人者,何时能与万物,相安与天地……

    他在水中挥刀,想宣泄出满心的愤怒和呐喊,想劈开大江与河山。

    却在内力行至刀尖时的刹那,看到了爹爹的脸、王松君的脸、陈浩然的脸,甚至还有朱允炆的脸。每一张脸都在告诉他——活下去。

    他轻轻挥刀,刀中杀意不存,尽是悲悯。

    断水刀法,未能断水,却使水流更甚……

    他不知,这刹那心境的转变,使得练刀十余年的自己,在此时劫后逢生时,在此地江水奔涌地,迈入二层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