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朱允炆来这燕子矶的夜市,因为这一次离开金陵,一辈子都不能再回来了。一路西行,万里入藏,是走一步身后少一步的不归路。也是因为如此,陈子墨想让他在这金陵少一些遗憾。
但如果跟暴露行踪相比,遗憾似乎不算什么。
是认出了他俩,还是误打误撞?
陈子墨回头——说话那人只到自己肩膀,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眼角还带着一点不洗脸留下的鹅黄。顺着眼角蜿蜒至半边脸的是一道长长的浅色伤疤。就是这么有点凶狠有点邋遢的汉子,却披了一件绣花的大斗篷!像是做了什么勾当从别人身上扒下来似的。
那人看到陈子墨一脸戒备暗自运功的模样张开一口大黄牙,“嗬呦呦”地笑了,“借半个铜板花花呗?”
陈子墨挑了眉,“走开。”
“便宜的老姑娘二位要不要那啥……”黄牙汉子这句话说得像楼里的姑娘,让人生生腻起鸡皮疙瘩。
陈子墨皱眉,护着朱允炆慢慢挤出人群。
那人就不紧不慢地跟着。
朱允炆能感觉到搂着自己的陈子墨的手臂鼓胀的肌肉。
直到一处无人的萧瑟山丘,陈子墨才回头,已戴好了一副金刚拳套,盯着那人。
那邋遢汉子把身上的斗篷一扯一抖旋转成一口大锅就朝着陈子墨面门袭来。
陈子墨一拳轰破,一拳已做格挡架势,孰料斗篷后并无他物,他人还站在原地,只是变成了一娉婷女子。
“相公,奴家里有明前的碧螺春,喝不喝呀?”女子翘着兰花指,顾盼生辉。
陈子墨此刻倒是松了眉头,一咧嘴嗤笑地说:“呵,那劳驾姑娘前面带路吧。”
朱允炆扯了下他袖子,递来询问的眼神。
“放心吧,是朋友。”陈子墨轻笑。
是朋友么?朱允炆有些担心,这种时候,从前以为的朋友还是朋友么?但他没有说什么。
陈子墨带着朱允炆,跟着那娉婷女子七拐八拐地进了一间临江的小屋,青苔爬上墙头,门吱呀一声推开。
点上了油灯,满墙的挂画,画的是各色美女环肥燕瘦或妩媚或凛然或婉约或飒爽……各色春光旖旎在这间乱糟糟的小屋。
“这……”朱允炆别过头不去看。他生长在宫里读的是圣贤书看的名家字,偷看一个唐传奇都会被太傅吹胡子瞪眼地收走,哪里曾想到过这种光景。
“儿了,你什么时候把家搬到这了?”陈子墨冲着那邋遢汉子说。
那人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陶罐子,手伸进去挖出一坨,在手心上搓热乳化才在脸上涂抹开,此前的粉面红唇像是抹开的颜料碟子,水洗过后,露出青瓷板地面一般白皙光洁的皮肤,“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
朱允炆转过头,看到一眼笑眉舒的俊朗……男子?
美是极美,雌雄莫辨。
“在下儿了,见过隐帝。”已改了面目的儿了冲朱允炆行礼。
“明明是被人踹了下来,却被你说的这般好听,”朱允炆自嘲地说,“如今我就是一个普通百姓,”他又摇摇头,“还比不得一普通百姓呢……不过阁下是?”
“这位是我的朋友,江湖人称‘摹画仙’,名叫‘儿了’。”陈子墨给朱允炆擦了擦房间里唯一的一把凳子,请他坐下。
朱允炆看着对面的人,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阁下到底是公子还是小姐?”
陈子墨笑着说:“江湖人称‘一颦一簇一西施,一剑一扇俏徒子’的摹画仙,易容模仿之术登峰造极,只要给一幅画,就能变成画中的那个人,神态动作惟妙惟肖,倾倒无数浪子蜂蝶。最神奇的是,出道多年,竟还没有人见过这家伙的本来面目。连我都不知道到底是男儿郎还是女儿身……”他介绍道。
“谬赞了谬赞了。”儿了客气地作了一揖,此时已然是翩翩公子的风度,令这偏僻小屋都明亮清爽了许多。
朱允炆张着嘴发呆,这只在聊斋里看过的故事,如今看来真真是雌雄莫辨。
“墨哥曾把我灌醉了想扒我的裤子,”儿了说到这哧笑一声望向陈子墨,“不知可曾看到了什么?”
“并没有!”陈子墨皱了一下眉头,低声呵斥他,又问:“说来,你怎会在这?”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了……”儿了的话被打断。
“别闹。”陈子墨实在没什么心情跟儿了玩。
“嗯……我在这儿等着你回来~”儿了凤眼一飞,如春风穿绣针般撩人。
“揍你了哈?”陈子墨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
“墨哥,”儿了正色道,“我在这给你准备了一些东西,我去拿给你。”说完转身进了里屋。
“墨哥,”朱允炆看着儿了进屋后,起身凑到陈子墨边上小声说:“他怎么知道咋们要来燕子矶?”
“算的吧。”陈子墨随口一说。
“算的?”朱允炆疑问。
“昨日柏岁散人不也算准了燕王逼宫,还提前在密湖候着么?”陈子墨说。
“我不信。”朱允炆压低了声音还想说什么,看见儿了从屋里探出头,把话压了下去。
“墨哥,劳驾进来一下呗~”儿了笑嘻嘻地说。
“在这等我。”陈子墨转身进了里屋。
屋外,一侧是湍湍秋水,哗哗地打过石岸,冷冷诵着古往今来;一侧是鱼肠隅道,连着灯火通明的街坊夜市,吵吵唱着人间小调。
屋檐下,一只家常的燕子惊诧间掠出。
屋子里发出了儿了大呼小叫的声音。
朱允炆想进去看,忍住了。
“走吧。”陈子墨出来,掂了掂儿了送他的一柄短剑,一手提了包袱,一手领着易容过后的朱允炆,走出小屋,反手关门。
儿了并没有送他们,待在屋子里,一句话也没有。
桌上的茶水三人都没喝,凉透了,儿了一一倒入公道杯里,沿着窗缝泼出。随后将袖中的纸条一张张在油灯上点着。
想了想,摊开一张空白的纸条,写了一句话,卷起,缠在一只乌鸦脚上。
那只乌鸦嘎嘎叫了一声,扑棱棱飞走。
屋内还有数只乌鸦,滴溜溜的眼睛一闪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