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有一亭子,爬了藤蔓,藤蔓上又结了橘黄色的果。两匹白马被系在庭柱上,伸长了脖子去吃那小果子。
下了最后一阶石梯,朱允炆终于有了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暗自塌了踏泥泞的土壤,这才回头,来时路弯弯曲曲地隐没在山林中。
“咋们捡小道找个地方吃点东西避一避,等入夜了再翻墙头出城去。”陈子墨一边解马绳一边说。
“嗯,当年张伴伴带我去夫子庙吃过红烧肉,这也好多年了……”提起张诚,朱允炆心里一酸,不知现在被发配到哪里怎么样了。
“夫子庙是断然不能去的,”陈子墨想了想,“去燕子矶吧,那面有个渡口,找到船可以直接走水路南下。”
“嗯嗯,”朱允炆用力点点头。
“哼~”山路后面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讥笑,“可算是找到你了呀小乖乖,来,快点跟我回宫去~”说话间那人走了出来,一身银色蟒服,绣着金色草兽,阳光砸上去像碎金子。身后跟着四五个衣服相似品级却不如的小官。
陈子墨眼皮一抖,抵头耳语:“东厂。”
朱允炆随口而出:“东厂怎么了?东……”突然猛地闭嘴,惊觉自己已经不是皇上了。
“嗬~东厂没怎么~只是当今圣上,请您回一下家里去~”那公公把“当今圣上”四个字咬得极重。
“呵,”陈子墨一声冷哧,“都说东厂的像狸子猫,果然是极奸佞极背信弃义的东西。”
“呦,陈大人,素闻锦衣卫像看家狗,果然是给块骨头就愿意摇尾巴汪汪叫的贱东西。”公公也不恼,笑着说,只是笑里透着一股看死人一般的阴冷。
“我说,你们俩是不是对猫和狗有什么误解?”朱允炆此时倒风轻云淡了。
陈子墨撇头看了朱允炆一眼,一张冷峻的脸没绷住扑哧地笑了。
“说完了,也笑完了,那咱家就办事了?”公公又一笑,冲着陈子墨说:“陈大人,上头儿只让咱们带一人儿回去,要不,您就留在这——儿?”公公末尾的字没说完身子就动了起来,如风电,吹拉开最后的尾音。公公的手保养的极好,和贵妃一样细腻白皙,五指成爪破空而来,竟还带着一阵香风。十几步的距离,都来不及眨眼就到了。
陈子墨的动作也是行云流水——抽伞撑伞旋转弓步向前一挡。
那东厂公公见伞,身子一旋,贴着伞面斜掠出去,指甲在精钢伞面蹭出一串让人抓心挠肝的尖锐声。“呵,泗水沛家伞,倒也是跟了你多年,今儿个也一并缴了。”说话间又是喝呀一声双爪裹挟着阴风翻覆变换,末了双腕一沉覆住伞面,如和面一般把精钢伞揉搓开来。
陈子墨劲大,内力却不如对方深厚,只觉得巨伞要被吸走,把持不住。
“走!”公公一声尖喝,整柄伞不受控制地上扬,带着大风吹得陈子墨一个踉跄。就在陈子墨这一刻面门大开,浑身暴露的时候,公公又阴爪一探,袖间竟卒不及防地射出一柄三寸短剑!剑尖淬着蓝幽幽的寒蝉毒。
“啶!!”
公公没有听到利刃入肉的声音,反倒是奇怪的“啶”,匕首再无法前进半分。他极速后退,躲进侍卫群中,侧耳辨声——因为在那一响的前一刹那,他就看不到东西了——眼前是一片霞光,无论怎样用力眨眼也不散去。
“给我上!”大公公看不见,听着马蹄声伸手一指。
“大、大人,”随行卜卜楞楞地围着他,“属下、属下什么都看不见了。”声音此起彼伏。
“一群废物!”大公公伸脚乱踢一通,却也不敢追去。
***
“墨哥,刚刚是?”朱允炆抱着乌精钢伞频频回头,等走远了不见有人追来才气喘吁吁地问。
“就是那枚圣火令。”陈子墨也气喘吁吁,“老道士告诉了我心法,没想这么损耗元神。”
“刚刚我也什么都看不见了。”朱允炆回忆起刚才的一片霞光。
“我也是……”陈子墨苦笑,“而且现在着实没有什么兵器,我杀不死他。”
“啊,对了墨哥,我就一直觉得你好像少了点什么,你的刀呢?”朱允炆问。
陈子墨无声。
走出十几步,他才开口,“在湖边,随他一起沉了。”
朱允炆亦无声。
两匹白马是好马,却早已朝着他们相反的方向驰骋而去——一是当时为了扰他们的耳目;再一个,使他俩决定弃马的原因是,开始没想到宫里的人这么快就能追来,既然见到了他们,两匹马也暴露了,总归是不如人容易藏起来的。于是便决定徒步去燕子矶。
神乐观在城南,离皇宫也颇远。燕子矶却在城北江边。这一南一北,还不好从城中穿过,两人绕道钟山,是走了半个大圈。是以从早晨出发,到黄昏才看到燕子矶。两人换了装,找了土灰摸脸。陈子墨的伞也捡了破布包上,打眼望去就是两个乞丐,实在看不出什么贵气。加之两人一路专挑偏僻小道,所以还算顺利,没有被巡逻的兵官发现。
燕子矶的入口在一条巷子里,不用等见到牌坊便能听见熙熙攘攘嘈杂的人声和七拐八拐依旧浓烈的混杂在一起的煎炸的香味。朱允炆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
等看到了红灯的牌坊,也见到了摩肩接踵的行人和摊贩。挂着一连串大红灯笼的牌坊;呼呼抡着火把的杂耍;挑起来挂了一架子的各色素色圆灯;从二楼飘摇而下的紫色、绿色的绸带还有小孩子手里握着的泛着油光的包裹……
再往前走,声音也听得真切:小贩卖力的吆喝,各自夸着各自的手艺;驻足讨价的行人,不是嫌贵就是嫌少;小孩子或恼人的哭声或满意的笑声;人走散了张望着喊着对方的名字;勾栏门口软声软语招揽生意的女子,当然更多的是烈火烹油的滋滋啦啦的脆响。
要看到到底都卖了什么,还得更靠近。
一路上饼就有好几种:甜肉烧饼、鸭油酥烧饼、葱油烧饼、蟹籽饼;面也有好几种:鸡丝浇面、鸭血汤面、阳春面和熏鱼银丝面;主食可以买小笼包、蟹粉包、鸭血粉丝、豆腐捞……小吃就更多了!咸的有回卤干、卤鸡蛋、五香蛋、五香豆、金陵香肚、状元豆。甜的有糯米藕、桂花糕、小糕团、糖芋苗……
“墨哥墨哥,那一大群人围着的是什么?好香!”朱允炆从形色撩乱的冲击里回过神,扯着陈子墨的袖子往一处钻,一脸好奇。
陈子墨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跟了上去,“是牛肉汤和牛肉锅贴。以前值夜班和兄弟们溜出来吃过,如今这个时节,喝一碗暖暖身子也好。”
牛肉汤在一口大锅里,咕嘟咕嘟地沸腾着,毫不吝啬自己的美味,一股脑地推送给周围的食客。陈子墨掏出柏岁散人给的的几文几文的铜板一边递进去,一边用胳膊圈着朱允炆,给他腾出一小块不被撞到的地方。来燕子矶的都是市井平民,胳膊挨着胳膊腿挨着腿就算偶尔谁的碗里洒了汤到别人衣服上也不会招骂,做了一天工谁都也不干净。
陈子墨一手端碗,看朱允炆双手捧着碗喝得心满意足也很开心。
朱允炆喝完砸吧砸吧嘴,拎起一袋牛肉锅贴,“比……家里的好喝!可惜就是没什么肉。”
陈子墨难得地笑了:“这一点点钱,买这一大碗,这些人也就是尝尝肉味罢了。那锅里反反复复煮着的,不过是几根骨头。”
朱允炆听得一愣,“书上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原是不理解的……”他没再说什么,轻轻叹一口气,也没了方才的快活。
“听二位的话,却不像是市井劳作乞讨之辈啊。”身后,传来一声探寻。
陈子墨浑身一颤,全身结实的肌肉束束绷紧,护着朱允炆,慢慢转头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