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先前的那个小公公回来禀报锦衣卫之事后,又从正殿门口慌慌张张跑来两名侍卫。“燕王殿下……燕王殿下他……进午门了!”
显然这条新消息更让人震惊。
“谁宣他进来的?!”黄子澄气炸了,这都怎么了?
“燕王他,他,他……”
“他他他怎么了你快说呀!”掌印太监尖声问。
“他带了兵闯进来的。”通报的侍卫一口气喊出来。
“放肆!”
“大胆!”
“皇上!”
大殿此刻人群众生喧哗,如银瓶迸裂,如活鱼下锅,沸反盈天。
“他、他带了多少兵马?”黄子澄气急地问。
“据报是两万。”来人慌乱地说。
“两万就敢造反?御林军呢?城外的锦衣卫呢?”掌印太监接着说。
“御林军不在城内,锦衣卫……锦衣卫……”那个人不知道该怎么接着说下去。
“锦衣卫怎么了?”黄子澄早就厌恶透了锦衣卫。
“锦衣卫正使蒋大人,副使徐大人、佥事隋大人,也、也反了……”那人声音越来越小。
“混账!早就觉得是一帮狗东西!狗狗狗狗狗!”黄子澄怒急,口不择言,连这殿内的一众没反的也骂了进去,引得这些人怒目而视。黄子澄咬咬牙说:“好,他们要清君侧,那老臣就出去见他们!老臣跟他们走”
这时朱允炆才幽幽开口:“太傅,都这时候了,你觉得他们想清的真的只是朕身边的人么?他们是想连朕一起清了啊!”
“皇上!”
“皇上!午门已破,过不了多久……”
“皇上,早作定夺啊皇上!”众声喧哗。
嗬,定夺?朱允炆心里冷笑,时到如今,再怎么定夺还有什么用么……
“皇叔要这位置,让他来拿,让他来拿!”朱允炆心率不齐,捂着胸口,咳嗽不止。
“皇上。”一个人从大殿侧后方的阴影里走出来,声音清冷低沉,又带着沙哑。
众人讶然!
那个黑影慢慢走出来,腰间一柄长刀,背后还束着一把伞,正在滴滴答答地留着水。两步后他完全走到火光下,摘掉斗篷上的兜帽,单膝跪地,“皇上。”
“陈子墨,墨哥!”朱允炆低声辨认,带着游疑和惊喜。
“皇上,您还这般叫这只狗!”黄子澄恨铁不成钢地气恼,转身将这股气撒在陈子墨身上,“看你平日就不三不四,如今更是鬼鬼祟祟!定是和那逆贼朱棣沆瀣一气的!来人啊,把他拿下!”黄子澄指着他歇斯底里。
“黄老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是不带脑子的么?。”陈子墨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
此时朱允炆已经从金阶上跑下来,扑在陈子墨肩上。
陈子墨拍拍他的后背,就像小时候朱允炆被欺负了来找他一样,此时两人都愣了一下,“皇上,臣僭越了。”
朱允炆站直了身子,“我听说仪鸾司出了事情?”
“隋副千户,和他的大伯,应该是投靠了燕王。”陈子墨紧皱着眉头说。
“你就这么管教手下的?”黄子澄指着他横眉冷对。
陈子墨不理他,低头对朱允文说:“是我的过错……”
朱允炆摇摇头,“算了,无所谓了,这里的一切,都要拱手送人了。”
语气是如死灰的寂寥。
陈子墨听着,心里狠狠地揪了一下,想叹气都如鲠在喉,一堵山压在胸口。
“如果我不做这个皇帝,我想去江湖看看……”朱允炆接着说,“小时候你给我讲过的故事,有大侠,有白马,一生只爱一个姑娘……只是……”
陈子墨听这话,也想起自己曾在夜里给小皇帝讲过的故事,喉咙有些哽咽。
“我会死么。”朱允炆想到那些被夺了皇位的先例的下场,毫不避讳地问道。
陈子墨狠狠地咬着牙说:“不怕,他敢进来,我就杀了他。”
朱允炆一愣,然后粲然一笑,“谢谢。”
似乎,结局已注定。
“陛下——”殿外一声音,沧桑悠远,随着脚步而近。
“张大伴?”朱允炆看清来人,连忙让门口的侍卫让行。“您不是在守皇陵么?”
“陛下。”白发苍苍皮肤白皙的老太监五体投地行了大礼,然后起身,清了清嗓子:“先帝遗言。”
话至此,殿内众人一愣,然后跪倒一片。
老太监说:“皇孙如无饭以食,可想朕当年喜食何物。”
喜食何物?
“张大伴,您是什么意思?”朱允炆颤声问道。
“皇上,先帝遗命,给您留了退路,就在那《烧饼歌》里。”
“去,快走。”朱允炆从阶上急行而下,踉跄了一步,被陈子墨搀扶住。
众人一行,浩浩荡荡奔赴偏殿,那里有一面墙上挂着长长的一卷《烧饼歌》——当年刘基所作。
此城御驾尽亲征,一院山河永乐平;
秃顶人来文墨苑,英雄一半尽还乡。
北方胡虏残生命,御驾亲征得太平;
失算功臣不敢谏,旧灵遮掩主惊魂。
…………
陈子墨之前略略看过一遍,不甚明白,如今瞥见顶头的一句“似觉无虞,只恐北燕飞来。”当下通体一瞬间如被闪电击穿,渗出一身的冷汗。
“陛下,后路就在这副字后面叻。”张大伴缓缓说道。
“取下来取下来。”朱允炆觉得自己手心冒出了冰凉的汗。
长卷的字幅被踩着梯子的侍卫取下,露出了后面一个暗格,格子上放着一个黄包袱。
朱允炆睁大眼睛,他才知道这里还暗藏玄机。
包袱上落了厚厚一层的灰,稍一抖动便洋洋洒洒铺天盖地地下来,呛得众人接连不断地咳嗽。
众人扇开眼前的一片迷蒙,朱允炆已经接过了包袱,犹犹豫豫地望着。
“皇上,赶紧的吧。”徐公公哆嗦着说道。
这里面的东西……朱允炆伸出的手忽然不敢动了。
他回头找了一眼陈子墨,撞上那个一直坚定的眼神,然后把包袱放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扯开——里面是一个锦盒,盒子上落着一封信。
信封也黄了,封印的朱漆风干成一块墙皮。
此时已有公公递了竹刀过来,朱允炆接过,也是亲自拆了,看着那张纸,半晌无声。
众人不知信上写的什么,只看见朱允炆捧着信,手抖个不停,痴痴呆呆地,也不言语。
直到朱允炆后退了半步,手一松,那封信飘在了台子上,众人才看到只有一句话——“允炆,去也终须去,往也如何往。若前路已尽,当思归途便是来处。”
“皇上?”徐公公看了眼锦盒,又看着朱允炆。
“打开吧。”他这三个字说得极轻,像已经耗尽了一身的气力。
锦盒里的东西,震惊了所有的人,谁都不曾想,先帝留给他皇孙的竟是这样的退路——一柄剃刀,安安静静地躺在一张薄薄脆脆的度牒上面。
诺大的皇宫,磅礴的大殿,纯金的龙椅,此时加在一起的分量,都不如这锦盒里的一柄小银刀,和一张经年的黄纸。
怎会是这般去处?
可这天下间,恐怕也只有这一条路了。万里河山,换一步遁入空门,如果江山迟早易主,那太祖想保的便是他的性命了。这一条路,不再是皇权之间的争斗,而单单只是,一个爷爷对孙子的爱怜了。
“陛下,这便是先帝给您留的退路了。”
“皇上,”陈子墨打断朱允炆的静默,他指着墙上的一小块凹槽,“这里,您可有开启之物?”
朱允炆望着那凹槽,不由自主地摸上了手上的扳指,“这个,是皇祖父临终前塞到我手里的。“
“试试?”陈子墨问。
朱允炆点点头,轻轻旋动便褪了下来,对着凹槽比量几下,然后缓缓塞了进去。
咔哒。
轰隆。
咯咯咯咯咯。
一尺见方的地道连着石阶出现在墙下。
山穷水复疑无路,可是,会柳暗花明么?
“皇上,臣也不知这路通向何处,但咋们现在,已经没有别的路了···········“陈子墨说完,垂手立于一旁,等着朱允炆做决定。
“是啊……已经没有别的路了……”
忽然厮斗声隆隆震天,隐约间还有燕王朱棣的喊话,想来奉天殿的外门已经破了,到处都是“清君侧”的声音。
“陛下,”黄子澄扑通一声跪下,“老臣……就此……拜别。”他再抬起头,热泪满面,遍布沟壑。
“太傅?你留下来能做什么?一起走啊!”朱允炆不忍心把自己的老师留下。
“老臣,纵使是一副老骨头,也要去咯一咯那贼子的脚。”说罢,他起身,看向陈子墨,“陈狗,你最好是一条忠狗,不然,老朽爬出地府也要把你带走!”
“张大伴?”朱允炆又问那个老太监,“您跟我们一起走吧。”
老太监跪下,拜了一拜,“陛下,老臣就不拖您的后腿了,老臣是先帝钦点守皇陵的,燕王他不敢把老臣怎么样的。”
朱允炆张了张嘴,又抿起,“多保重。”
陈子墨环顾一圈四周说:“我护送陛下离开,其他人,就不必走了。”
几个大太监哭喊声一片,皆说要跟着走。
“不必了……皇叔,不会为难你们的。”朱允炆望着这些人,又望着这座大殿,过了几个呼吸,朱允炆终于下定决心,快走两步迈入地道,就在肩膀要隐没在阴影里之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金銮殿里依旧雕梁画栋,窗榭上的一只燕子,被火光惊起,扑愣愣地掠走,留下一个长年累月搭建起的燕窝。
最后那燕窝,随着大门一起倒下,在火里化了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