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末刻,金陵城。
风月锦堂,百花楼。
笼罩在蒙蒙烟雨中。
这是风月锦堂后一处僻静的院落,院落中有一道水渠,水渠环绕着长廊,长廊尽头是一座八角亭,亭子中砌着一张可围坐十余人的石桌。亭子里外站着的人不少,坐着的却只有四人,分在圆桌的四方。
坐在东面的是一玉雪肌肤的半老徐娘,三十出头风韵依存。面如芙蓉,眉如细柳,眼溜秋波,似笑非笑。大红袍坎肩裹着凸凹身形,露出一对莲藕般的双臂,臂上金玉手环轻轻相碰,清脆悦耳。素手纤纤,翘指如兰,拈着一方水红色的帕子,绕指缱绻。染了凤仙花的指甲,如抖动的流萤,忽明忽暗。这是“风月锦堂”的当家人——栾凤娘。她管着的,不单是一座金陵最大的春楼,还有整个金陵城人口买卖的交易。
栾凤娘的左手边是一须发皆白的花甲老翁。脸上皱纹如沟壑交织,颧骨和额头却高高隆起,透着红润光泽。眼白昏黄,眼皮耷拉,瞳孔中隐隐有一点不外露的精明寒光。布满褐色斑点的枯槁双手摩挲着一枚被盘得碧绿油亮的大肚子弥勒佛。瓷白色的长衫散发着香熏的味道,却无法完全盖住那似有似无的油烟味。这是金陵城分店最多历史最久的老字号“欢喜堂鲍翅楼”的当家人——裘温宝。此外,他垄断着整个金陵城鲍翅参窝的市场,和给宫里的进贡。
曹福禄的左手边是一二十出头的年轻公子,他的目光正肆意地抚摸着栾凤娘的玲珑丰腴。拿着一柄折扇,开了半边,轻轻摇动着。扇骨是有年头的七贤潇湘竹,点点斑痕如西窗洒泪;扇面是洛阳花札纸,盛花揉浆,经年沁芳;扇面是米芾真迹《研山銘》,潇散奔放,如风樯阵马;扇尾坠着一块通体水润清澈的翡珠,拴着缎捻金丝的流苏。他是前代贵妃赐匾“天衣无缝”的“天衣铺”的少东家——贾峥景贾二少。道上人私下议论他是,写作贾峥景,读作真风流。
贾峥景的左手边是一个中年大汉,年近四十。光头,头皮上纹着一个大刀关公像,还清晰可见六个戒疤。该人脸大且方,浓眉、大眼、酒鼻、厚唇,络腮胡。粗脖子上挂着一串各个都有小孩儿拳头大的金锭,托在腿上。花色短衫,阔裤,身后有两人举着蒲扇扇风,饶是如此他还嫌热,呼呼地扯着领口散去前胸的汗。这是金陵最大的赌坊“万土豪堂”的当家——卜益材。此外,金陵所有地下钱庄的流水都要经他的手。
吃穿嫖赌。
这四位与他们各自经营的场所,被叫做“四大家”。
“跟老子有甚干系,甭管换谁来当皇帝,钱都一样的挣,墨迹。”卜益材说。
“呵,裘老爷子还坐在着呢,你算哪门子老子?”贾峥景摇扇说。
“你个小兔崽子,凭你娘的在这放屁,不是看在你老子面上,这有你坐的地?”卜益材怒骂。
“你、呵,粗鄙。”贾峥景看都不看他一眼。
“哎,现在不是吵这个的时候,咱们应该团结一气。”裘温宝抬手制止,“咱们四大家,也是这金陵城里有分量的人物了,这个时候,应该拿出个话来。”
“看现在的局势,说的好听是清君侧,但日后那个龙椅,多半是燕王了。”贾峥景毫不避讳地说。
裘温宝点点头,“我也如此想。”
“那咱们要做啥?难不成花银子买通守卫给他开了城门?”卜益材问道。
“扑哧”一声,栾凤娘赶紧用帕子捂住嘴,冲卜益材娇羞地轻声说道:“卜大哥你别恼~妾身觉得,也是个法子~”
“胡闹。”裘温宝轻斥。”咱们表个态吧,“站当今天子的?”
四人两两相看。
“那站燕王的?”裘温宝过了片刻,再问。
贾峥景合上折扇,在掌心敲了两下,又敲敲桌面,颔首。
“燕王倒是比现在这位爷们,俺站他。”卜益材说。
“凤娘呢?”裘温宝目光落在她身上。
“妾身,听闻那燕王十分英俊魁梧~不过……”栾凤娘话说了一半,一轻衫婢女从廊外跑来,得了授意,上前附身耳语。
栾凤娘一愣,挑眉,复又嫣然一笑。起身,款款施礼,“不过妾身,突然有一些要紧事,先失陪了。”
“栾凤娘,”裘温宝不悦地说,“四大家的商议,你这样就走,不好吧?”
栾凤娘回眸,风情万千地捋了一下鬓边青丝,柔声说道:“那今天,风月锦堂,就退出四大家了吧~”
……
诏狱。
“各位,要拦我么?”陈子墨让卢天翼剩下的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上,一手扶着揽着他的腰,一手抽出短刀横过胸前。
人是王管要来的,又是王管开口放了的,现在他死了,旁人不愿牵扯进来。眼看着外面就要乱起来,自保还来不及,那里犯得着和这个千户拼命去。所以众人皆踌躇不前,看着陈子墨一步一步退向楼梯口。
“总也要试一下!”李凌上前一步,刷地抽出绣春刀,竖刀弓步。
陈子墨认得这人,去年宫里办的蹴鞠比赛,诏狱队有他,功夫还可以,但不是自己的对手。他皱皱眉问道:“王大人说你有了靠山,是燕王?”
李凌挑眉,冷笑一声,不说话。
陈子墨喝道:“亏你还穿着这身飞鱼服,竟行大逆不道之事。”
“良禽择木而栖,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李凌回道。
陈子墨翘着一侧嘴角冷笑,“这说的都是鸡。”
李凌听闻满脸怒容,踏步而来,一刀劈下。
陈子墨带着卢天翼后退一步,侧身避过,欺身向前,一刀上挑。
李凌想收刀回拦,可刀太长,牢狱地方狭窄,来不及时,堪堪后仰。
陈子墨一脚踹出,将他蹬飞,甩手飞出一黑刃匕首,扑哧一声刀刃没入其大腿,伴着一声惨叫。看了看躺在地上打滚的李凌,再看看其他人,没有谁有再动手的意思。“那我走了,各位,保重。”陈子墨转身迈上台阶。
“追啊!追啊!”地上的李凌挥舞着手冲着陈子墨的背影怒吼。
无人再拦。
“抱歉,让你受了这么大的罪。”陈子墨扶着卢天翼走出诏狱,看外面下起了雨,脱了自己的上衣,遮在他头顶,往雨里走去。
这一带的街道十分昏暗,走出去,再前方才隐约有红灯在府前。
“墨哥……你也只穿了这一件……”卢天翼恢复了些许精神,看着他光着的上身,有些不好意思。
还好雨不是很大,这个季节也不是很冷。
“把那厮的衣服拔下来好了,你受了重伤,淋雨容易落下病。”陈子墨说。
街上宵禁了,只有他俩,打更的人也寻不到动静。
“呵呵,”卢天翼自嘲,“还怕什么落下病,已经是个废人了。”
陈子墨闻言心里一痛。
卢天翼感觉到他肌肉突然一紧,连忙说道:“我找到指挥使私通燕王的证据了,我们回宫禀报圣上。”
陈子墨撤下人家门前插着的灯笼,拎在身前照着路。
他苦涩地摇摇头说道:“仪鸾司被封了,我是偷跑出来的,你现在还不能回去,我带你找一处院子……”
“不是他现在不能回去,是你们俩,都回不去了。”前方站着一人,声音浑厚。头戴斗笠看不清样貌,拎着一柄他们都很熟悉的刀——绣春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