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有一条黑色的河,从东方的苍穹流入西方的地壳。河上有一座琉璃的桥,又窄又光滑。桥上站着的王管缓缓睁开眼睛。
黑色河水突然沸腾翻涌,颜色慢慢变得暗红,散发出腥臭的味道。河水中沉浮着数不清的骸骨,高高低低皆伸手探出水面,如溺水的旅人,要抓住什么。
有一盏走马灯从上游漂流而下,接着又有一盏,一盏接着一盏。
王管抓着琉璃的栏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些走马灯上的画——是他的一生,有些记得,有些却忘了。
中年的他。
七年前,他终于等到了补缺,在北镇抚司衙门里领到了梦寐以求的飞鱼服,却没有绣春刀。被人领到诏狱,说以后负责审问犯人。他扶着墙吐个不停,走来走去的人厌恶地避开他;
六年前,他见到了一个犯人,吃了一惊,那个犯人见到他,求饶的好话说个不停。他记得这个人,是某个侍郎家的大少爷。他把那人固定在一张长桌上,用铁勺子挖出了两只眼睛。因为是第一次,他手抖个不停,一直持续了好几个时辰。
八年前,还是那个侍郎家的大少爷,喝醉了酒从酒楼出来,踉踉跄跄地撞到他身上,被身后的一群人扶住。气急了,骂他,他弯腰赔礼,被大少爷的一个跟班一脚踢到,从台阶上滚到台阶下。他抬头,看见那个眼神,轻蔑的、唾弃的眼神,他一辈子忘不了。
五年前,他结束了一夜的当值,走出诏狱不远,在一个路口,看见一个高挑健壮的人影从东边的晨曦中走来,大氅迎风飞扬,大刀在地面拉出阔气的影子。他下意识地侧身,所在阴影里让出路来。那人路过,在他面前停住,拍拍他肩膀笑着问“哥们,你也是锦衣卫啊,打听一下,诏狱怎么走啊。”他抬头,伸手指了指自己来的方向。那人爽朗地笑着道谢,说有机会一起喝酒。
四年前,一尚书被抄家,大理寺和锦衣卫共同办理。他去找锦衣卫里负责跟办此案的叫陈子墨的人,兜兜转转,终于见到,一愣。陈子墨见到他后咧嘴一笑,“那天我第一次去诏狱,多谢你指路啦,远远望见就是找不到门。哥们你在哪个部门啊,一直没再见到。”他说自己就在诏狱,这次来想要一涉案之人从大理寺转来。陈子墨笑笑,隐晦地表示有点难办。他塞过去一包银子,不要。他咬咬牙,指着自己的瘸腿,面色凶狠讲出隐情。陈子墨皱眉听完,重重叹口气。第二天一锦衣卫押着那尚书的儿子到他面前,他敲断了那个人全身上下所有的骨头。
青年的他。
一天他牵着养了六七年的土狗在路边赶集,有一架马车飞速地从城门外驶进来,惊得集市里鸡鸭乱飞。他瞎了一只眼睛,被不知道什么的东西砸到头,撞在减速了的马车车厢上跌倒在地。驾车的车夫停了车,车上下来一仆从指着他骂,车上又下来一公子哥,抱着胳膊冷眼看着。他的土狗朝那一群人狂吠,那公子哥冷着脸只说了一句“吵死了”,他的土狗就被那几个人当街乱棍打死。他气急了,一脚把马车揣了个窟窿。然后他就被人按在地上,马车的轱辘在他一条腿上碾了过去。
少年的他。
他是庶出,出生时就瞎了一只眼,不讨喜。一日全家去湖上游玩,他被大太太的儿子推了一把,跌落水中,挣扎着扑腾,没有人会水。他的娘亲跳下来,把他举起,求告着船上的人拉一把,他才活下来,而他娘亲却沉了下去。
幼时的他。
被娘亲抱在怀里,娘亲对他说,“娘对不起你,让你一生下来就坏了一只眼睛,娘对不起你。对不起。”
至亲几度来入梦,奈何桥边走马灯。
“娘!”他泪水模糊了眼眶,伸手去抓那急速飘过的河灯,眼看就要抓不到了,他再一探身,跌下桥去,瞬间被铜蛇铁犬纠缠上来,啃咬得血肉模糊。
那只手,却还想,去触摸,最温暖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