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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还报消业了

    “王、管!”陈子墨觉得有一头猛兽,它的利爪撕开了自己的胸膛,心脏擂鼓一般砰砰砰地将浑身所有的血液打入大脑。他听不见任何声音,闻不到任何味道,看不见任何除了眼前这个人之外的景物。他不知道自己的瞳孔剧烈地扩张又收缩,也不知道自己的双眼布满鲜红的血丝,更不知道头顶的短发一根一根地竖起。他浑身紧绷的肌肉撑起鼓胀的青筋,连呼吸都暂停。

    他只剩下愤怒。他只想杀死这个人!

    被叫做王管的男人与他隔着铁栅栏,拄着一根拐杖,带着一个眼罩,两手摩梭着一根健壮的手臂——卢天翼的左臂。

    陈子墨刷地抽出短刀,与此同时,”哗——轰“一声!在铁栏杆外从天而降又落了一道没门的栅栏,这咣当一声听起来似有千斤重。他一摸兜,甩出三柄飞镖,却没有穿过栅栏交错的缝隙。疑惑地眯起眼,才看清后落下来的那道栅栏中间满是经纬纵横丝线。

    王管扯起嘴角狞笑着说道:“之前去天津卫的海港吃螃蟹,咳咳咳,在螃蟹还活着的时候扯下它的螯,鳌还依然能动好久呢,咳咳咳咳咳,回来后我找了好多人实验,只有你这个小兄弟的,扯下来的时候最有精神,咳咳咳。可惜你没看到。”

    “墨哥、墨哥……”靠在他背上的卢天翼感受到他的愤怒、紧张和杀气,缓缓开口,声音虚弱地勉强说着:“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

    这是一首古诗,对于陈子墨却像一个咒语,他渐渐地平静下来。不知为何,每当默念这首诗,都会让陈子墨平静下来。这个方法,他在锦衣卫里只告诉了两个人,卢天翼是其中之一。

    冷静下来的陈子墨默默地解开拴在卢天翼右手上铁箍,搀扶着他,冷冷地盯着牢外坐着的王管——诏狱刑讯的执掌人。

    “王管,我会杀了你。”陈子墨此刻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你出不来了。”王管摆摆手,身边有人搬来一把椅子,他坐下后望着陈子墨得意地笑着。

    “你也进不来。”陈子墨冷哼。

    “那我也有很多办法折磨你。”他盯着陈子墨打量,眼神像一条黏腻的毒蛇。

    “你到底想怎样?”陈子墨对视过去。

    “我要你跪下求我。”王管扬起下巴,觑着眼。

    “你也配?”陈子墨的目光更加居高临下。

    王管坐在椅子上不停地笑,笑得弯腰了,佝偻起了身还不停,突然他“嚯”地站起来,用力将那只断臂砸向栏杆,咆哮着叫嚷:“你为鱼肉我为刀俎,你凭什么还这么狂?!”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连喝了几大口手下递来的参茶,才勉强平复下来。

    陈子墨等他咳完,才开口说道:“因为我是陈子墨。”

    王管一愣,“好好好,因为你是陈子墨,好,”他高声怒吼:“那他丢掉这只胳膊就是因为你!陈子墨!因为我恨你!”

    “你恨我。”陈子墨声音里多了一丝询问,“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呵,陈大人你好可怜啊,你连别人恨你都不知道。”王管的眉毛几乎要竖起来。

    “我知道很多人恨我,但是你,为什么?”陈子墨想了想,补充了一句。“我以为我们曾是朋友。”

    王管一愣,重重地坐在椅子上,仰头一阵狂笑,说道:“我们曾是朋友?你跟我说我们曾是朋友?”他疯狂地摇头,“不,你现在说这话不过是想让我放过你!你何曾把我当做朋友!我在你眼中不过是个笑话!”

    “我未曾如此想过。”陈子墨看着他怪异的举动,像在看一个疯子。

    “三年前,”王管目光凶狠地盯着他,“你在秦淮河上的画舫里宴请同侪庆祝你升官,连我的副手都被请到了,却没有我。”

    陈子墨一愣。

    王管接着说:“我的副手问你怎么没有请我,你说什么?”

    陈子墨紧皱着眉头不言语。

    “你肯定不记得了,但是我记得!你说‘他来干什么’,然后就有人说‘是啊,那个独眼瘸子来了干什么,别吓跑了咱们的姑娘。’,还有人说‘眼睛不好用下面多半也不好用吧。’”王管用极尖酸的语气模仿着。”

    陈子墨身子一晃。

    “听了这些话,你在笑!你在笑啊!那群人巴结你,一起跟着笑!你们一起笑啊!”王管喊着把这句话说完,推开递过来的茶杯。“你知道你们笑的声音有多大么!大到我时常梦见都会被吵醒!”

    刚刚那个茶杯跌落在地上,啪嚓一声四分五裂。

    陈子墨心跟着颤了一下,他低头看着那个茶杯,轻声问道:“那天,你去了?”

    “对,我去了,我好贱啊。”王管自嘲地笑着。

    “抱歉。”

    王管一愣,质疑自己的耳朵,问道:“你说什么?”

    “这件事情,是我对你不起。”陈子墨声音低沉。

    “哈哈哈哈哈,咱们飞扬跋扈的陈大人竟然也会说‘对不起’啊?”王管眉毛眼睛脸颊嘴角纠结地拧在一起。

    “这件事情,我后来想起过,确实是,做错了……”陈子墨微微下垂眼,“我当时没有阻止他们,其实我是……怕。”他深吸一口气,重重吐出,然后开口说道:“我并没有觉得你的样貌是一件被拿来说笑的事情,但是我怕只有我跟他们三十几个人的想法不一样,我怕他们觉得我奇怪,我怕因此在日后我管不住他们。所以,我没有为你说话。”

    陈子墨看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清楚地说道:“我有愧。”

    他接着说,“但是我没叫你不是因为他们说的那样,只是因为……你说你小时候坐船掉进水里,所以……一直害怕坐船。”

    王管后退两步,撞翻了椅子。“呵……呵……呵呵呵呵呵咳咳咳咳咳……你……你竟然咳咳咳……还记得……”王管剑拔弩张的表情一点一点地变得平缓起来,那只独眼里竟然滚过什么湿润的东西。“为什么不早点说。”

    “我不知道那件事对你的伤害,这么大、这么久。”陈子墨停了片刻,“这是我的罪,”他背着卢天翼,缓缓蹲下,然后后撤一步左脚,膝盖接触上肮脏的地面,“我来偿还。”

    “墨哥……”他背上的卢天翼声音带着惊讶和不忍。

    王管微微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但是,”陈子墨缓缓起身,语气徒然狠厉起来,“你对天翼所做的事情,要怎么偿还?”

    王管笑了一下,忽地整个人松懈了下来,“把禁制去掉。”

    “可是大人?”一旁的人犹豫了一下,“他可是上面要的人。”

    王管抬手“啪”地一巴掌扇了过去,“李凌,知道你搭上了大船,但这里还是我说了算!咳咳,不听我的,你也没命见上面的人!咳咳咳。

    那人捂着脸,悻悻地招呼了几个同侪,一起将那道连暗器都能挡住的栅栏收了回去。

    陈子墨毫不耽误地背着卢天翼跨出来,死死地盯着王管,同时提防着他的手下。

    “你们走吧。”王管靠在墙上,一边说一边咳,“我害了你的小兄弟,对你不住。呵呵呵呵,我对不住的人、我害过的人,又怎只有你俩?我自己都数不过来。”

    “就连锦衣卫的兄弟们,这几年死在这里的,也有几十了吧……”王管低头细看着自己的手掌,“我知道的,大家在外面做错了事,宁可自裁,也不愿被抓住扔进我这诏狱。”

    陈子墨看着他腮边一鼓,然后从嘴角里缓缓流出一淌黑血。

    “你想杀我,我知道的,”王管艰难地说:“不劳烦了……别脏了……你的手……毕竟……你那么干净、那么好看、那么优秀,你永远都是一副自信的样子……真是让人……羡慕啊……”他靠着墙壁缓缓滑落,跌坐在地上,“不像我……”他闭上眼睛,眼角落下泪水,“我不想洗白,我也洗不白……我只是很想感谢你,毕竟在我这辈子里,只有两个人真心实意地跟我说过‘对不起’啊……”

    “你的恩,我报了。我的业,我去地狱消吧……”

    他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破碎了,但又有什么东西在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