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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犯禁探诏狱

    夜凉如水,缓缓荡开。无星无月,是杀人劫货的好时间。

    陈子墨黑衣黑裤,紧裹着他浑身绷起的肌肉。黑靴在墙头屋檐瓦片上悄无声息地快速跑动。他没有带绣春刀,带着一柄短刀,几柄匕首和一个褡裢。他不是去杀人,也不是劫货,他是要去看一个人,在诏狱。

    原本,以陈子墨的官位,去诏狱大可大摇大摆光明正大地走进去,还会有人在身边低头哈腰。但现在不行,整个仪鸾司都封了,私逃出来是重罪,被发现或许还会扣上一个谋逆。而且,他不光想看看那个人,还想救出来。

    去诏狱救人,有人想过,有人干过,但他们都没有活着出来过。

    天翼……陈子墨心里很急,非常急。卢天翼被抓已经两天一夜了,以王管的手段,恐怕……

    该死!如果不被封,自己就会第一时间得到消息。那样的话递个话进去,凭自己的面子和跟王管的交情,应该能暂时让里面的人不碰天翼。

    交情?大乱降临,生死未卜,前途未知,都在做着各自的谋划,还有人能谈交情么?

    我不管。陈子墨握着短刀的左手能见骨节分明,青筋隆起,这是他的选择。有的时候选择看起来很难,很复杂,但其实回溯根源,就只有铜板的两面:做,或是不做。剩下的问题,是在决定之后再去考虑的了。如果选择做,那么就要思考:谁来做、跟谁做、什么时候做、怎么做,在哪做。如果选择不做,也要思考,自己会不会后悔。

    陈子墨心思繁细,但这也只是跟一般人比较而言。他会下棋,但是下不好棋,也不是一个好棋手。他能看三步,认真的时候能看五步,但一个好棋手需要看清百步。

    他知道,自己的行动有可能被人发现,而且是九成的可能;被发现的话,又有九成的可能会被抓起来;被抓起来的话,他有五成的可能会被处死。但在处死之前,会有很多变故。他不愿再去想了,因为,如果他不做这件事,不管结局怎样,他都有十成的可能会后悔。他不愿。

    现在,锦衣卫的诏狱,已经在眼前了。

    这是金陵城唯一一处夜里门口不掌灯的地方,像一道口子、一个深渊、一个幽洞。里面有一个怪兽,汲取人的痛苦而生长——肉体的,灵魂的。

    陈子墨送进来了很多人,也参与研制过几件刑具,但是他厌恶这个地方,甚至说,有些恐惧。只不过这种恐惧的情绪,他自己还没有察觉到。

    他算着时间,梆子响,亥时到了,两班交替,从墙角轻轻跃下。如豹子觅食般低伏着身子穿梭在阴影里。

    他来过几次,这栋建筑地上只有一层,地下却有三层半,上面是锦衣卫众人办公来往接见的大堂,地下的才是牢狱。下面三层对应着的犯人罪责由轻到重,分别是畜牲场、饿鬼场和地狱场,还有半层,陈子墨从未去过,那是诏狱最底层最阴暗的修罗场。

    唯一的好消息是,卢天翼被关押在畜牲场。这是隋航说的,无论他现在还能值得几分信赖,陈子墨都必须要去闯一闯。

    他从褡裢里摸出一个棉布卷帘,里面缝着许多大小不一的口袋。他用食中二指快速地划过,心中确认了一遍里面的物什,最后才在一个细长的口袋里夹出一根细竹筒,扣开塞子倒出三根香。抽出火折子,吹亮后把香点燃。

    三枚星小的红光带着三缕白烟向西南方飘散。东北是上风向,要去那里才行啊,他一边想着一边弯腰将一根香插在地上,然后贴着围墙悄然潜行。

    黑暗,极静,只能听到呼吸的声音。

    “咣当”一声在死寂的院子里格外响亮,陈子墨咬咬牙,一个陶罐子被他踢倒,咕噜噜地滚出去。妈的,他暗骂道。

    “谁?”两名离这最近的护卫一个探出火把,一个刷地抽出佩刀。

    “扑棱棱”,一只乌鸦从黑暗中飞向墙头,“嘎嘎”地怪叫两声。那两名护卫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只乌鸦,其中一人举起手中的弓弩,随着接连的“咔哒”、“噗”,那只乌鸦惨叫一声跌向墙外。两人收了刀和弩,继续巡逻。

    还是这么暴躁啊,陈子墨心想。他已来到既定的方位,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弹丸,三枚金色五枚白,拉起面罩掩上口鼻,眼上遮着一条浸了水了纱布,望着诏狱的北门和门口的四名护卫,将弹丸丢在地上,一脚踩碎。

    纸醉香和金迷烟。

    白烟抽丝成翻云,又如东风吹柳絮;金烟如缕不绝,香味似胭脂水粉。见白雾者,目视不清;闻金烟者,五感不灵,如坠温柔快活乡。是风月锦唐家的东西。

    “起雾了?”一护卫低声问道。

    “或许吧,毕竟这个时辰了。”另一护卫说。

    “好困啊……”又一侍卫说。

    “白天没补觉?又去掷骰子了?”最后一护卫问。

    “嗯,”最困的那护卫回答,“我好像闻到了牡丹亭那姑娘的味儿。”

    “呦,就你还去过牡丹亭呐?”第一个护卫打趣道。

    陈子墨已经进来了,他把第二根香插在地缝中,然后拾级而下。

    狭窄湿滑的石阶被墙上挂着的暗红火把照得格外幽长,一股阴冷的腐朽气息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漫延而上,偶尔噼啪的星火声里绵延着此起彼伏的痛苦呻吟,硕大的老鼠嘴里叼着露骨的断趾钻入地缝……

    越往下,混合的气味越厚重。结束了这一段楼梯,陈子墨站在甬道的一端,落脚伴随着“啪嗒”一声,抬起脚鞋底粘腻,是快干涸的暗红色血水混着褐黄色的尿液,刺鼻的腥臊。他紧皱眉头,一边走一边飞快地扫视着左右两侧监牢门上挂着的牌子,急切地期盼快点出现那个熟悉的三个字。

    咦?他缓住急行的脚步,这个名字是——赵丰泰。布满铁锈的栏杆后面骨瘦如柴的赵丰泰蜷缩着躺在冰冷的地砖上,只有轻微的呼吸起伏能看出这个人还不算死掉,他枯灰的头发遮住脸,却能看见嘴被一个铁环撑开,有什么东西钻进钻出。

    陈子墨转过头,胃部带着喉咙一阵收缩,强忍着没吐出来,继续向前找去。终于,在甬道的尽头,他看见了卢天翼的名字。

    “天翼?”他冲着里面半人高的身影低呼道:“天翼是你么。”

    牢房里的人浑身哆嗦了一下,挣扎着想抬头却没有办法。

    陈子墨快速地展开卷帘,摸出指甲大的一卷银线——龙须钥。他展开银线一头,摸索着插进门锁口中,紧皱着眉头感受里面的锁扣,奈何手颤抖得止不住,急出一头冷汗。上一次如此慌张还是数年前第一次拿刀杀人。

    “咔哒”一声,他将锁头扯下,和手里的最后一根香一起放在地上。推门一步跨入,吹亮火折子才看清:眼前这人右手手腕扣着一个铁箍,连着棚顶的链子被高高吊起;颈部也扣着一个铁箍连着铁链,铁链的另一头却锁在地上。所以被囚这人弯曲着膝盖垂头驼背,想稍微站直或者跪在地上都是不能。

    “天……翼……”陈子墨蹲下身子,将他散落的下的头发拂开,露出熟悉却又陌生的苍白的脸和黯淡的眼。

    听到熟悉的声音,卢天翼用尽全力抬起眼皮,张开嘴,却只含糊地在喉咙深处发出垂死野兽般沙哑的痛苦呻吟。

    陈子墨心里猛地一阵钻心的痛,这是他的心腹下属,卢天翼。他狠命地攥紧拳头,鼻子像被人凿了一拳般酸痛,眼睛又红又湿。他认识的卢天翼,即使行礼也从未弯过腰,声音爽朗中气十足,大大的眼睛神采飞扬。

    陈子墨哽咽着低沉地说:“忍一下,我带你走。”

    其实,他决定来的时候,只是想来看一眼,然后找到王管把褡裢里的两个十两金锭子塞给他。他知道诏狱的规矩,犯人关进来,有关系的家属先顶个百八十两可暂保六七天不动刑。

    但是现在,他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卢天翼留在这个地方。

    陈子墨先轻轻捏开卢天翼的嘴,“别嫌弃”他柔声说,顺势将手指伸进他的嘴中,把一枚碧绿色的药丸压在他舌头下。

    这枚药丸也是从卷帘里拿出的,是青城山的灵芝还气丹。这枚价值千两白银的丹药,让人就算只剩半口气,也能从天地中再挣来一日的生机。

    陈子墨贴近他,让他的头枕在自己肩上,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摸索着想先去解开他颈部的桎梏。

    “墨……”卢天翼嘴里终于突出一个完整的字,声音沙哑得像磨砂。

    “我带你走。”陈子墨压着嗓子快速地说。

    卢天翼艰难地,微微点了点头。

    “咔哒”一声,卢天翼脖颈上的铁环最终是脱掉了。陈子墨十分厌恶地扔在地下,抱着他直起身子。

    就在这一瞬间,陈子墨恍若遭雷劈中般伫在原地。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张开嘴,说了话,可从自己口中吐出的一个一个的字,音调怪异得像一个陌生人所发出的。

    声音颤抖,惊惧,以及愤怒。“天翼……你左边的……胳膊呢?!”

    听到这话,卢天翼仿佛重新回到了那可怕的记忆里,身子不由自主地筛糠般哆嗦着。

    “呵……呵……呵……咳咳咳咳咳。”身后传来三声怪笑,紧跟着一连串的剧烈的咳嗽声。声音像从一个装在肺里的破烂风箱里拉出来似的。“在这呢。”

    陈子墨猛地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