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墨送走佥事后,拖着沉重的身子挪回卧房,撤下长袍脸朝下地栽在榻上,在榻沿上蹭掉靴子,心脏怦怦跳得急促。
不会要猝死了吧,陈子墨心想。“不知道佥事大人对自己那个模棱两可得答案会不会感到不满。”他喃喃自语,渐要入睡。
门被轻叩,再扣,“墨哥?”门外有人呼唤。
操!陈子墨抓起枕头朝地上摔去。“谁?”他的声音低沉沙哑。
“墨哥,是我,卢天航。”门外人声调柔和却急促。
陈子墨揉揉心口,下地捡起枕头丢回床上,过来开了门,眯着眼睛问:“天航啊,这么晚了,什么事?”
“墨哥,陛下召见,御书房。”卢天航有些无奈地说。
“今儿个是怎么了?难不成,燕王真要打过来了?你可知都宣了谁?”陈子墨问。
卢天航摇摇头说道:“听邹公公说,单单只选了您。”
陈子墨挠挠头,不解地叹口气,麻利地穿戴好飞鱼服后出来关上门。他四下张望一圈,冲卢天航勾勾手指,卢天航将头贴过来后,他凑在耳边小声说:“你拿我的腰牌,出去察一件事,查查佥事隋大人最近有没有跟北面那人通过信。”
卢天航身子一颤,瞪大了双眼,低声说,“是。”
“天航,你是我最可信的,勿要说与他人,你知道此事的分量。”陈子墨声音严厉。
“属下领命。”卢天航抱拳行军礼。
“但是,”陈子墨已越过他,反手锤了一拳他的肩膀,“就算查不到,也要先保证自己的安全。”
卢天航心头一动,“我知道了,墨哥。”
这座宫殿,像黑暗海洋中的一座孤岛,再亮的灯火,也抵挡不住四面八方的呼啸,更何况,它从里面就开始散出了黑暗。
该睡的人都睡了,不该睡的人,停不下脚步。
“你怎么穿着官服啊?”朱允炆看见进门行礼的来人一愣,觉得有些好笑,“快免礼。”
“额,”陈子墨起身后望向前方也一愣,小皇上已经换了睡袍,在书房后面的软榻上半卧着,手里翻着一本折子。“臣以为,是有要事。”没有事大半夜的不让人睡觉是什么心态啊?陈子墨腹诽。
“我睡不着,想找你说说话。”小皇帝屏退了其他人,御书房中有他和陈子墨。也往往只有他俩的时候,朱允炆不在自称“朕”而是“我”,这是一个信号,也是一个约定,在这样的场景开启的时候,他们俩是朋友。
陈子墨强撑着不让眼皮子打架,笑着说:“好,说什么呢?”
“你坐到这面来。”朱允炆往里挪了一下,拍拍留出来的塌沿。
陈子墨笑了一下柔声说:“我这是办事的衣服,不干净的。”
朱允炆不自觉地打量了一下这身漆黑纹银的飞鱼服,虽然飘散着一股皂荚香,但他还是在脑海中闪过了一下它时常沾满鲜血的样子,“咳,那你,搬个椅子来。”
在陈子墨去书桌旁搬来椅子的时候,朱允炆突然问了一个问题:“子墨,这个锦衣卫,你当得喜欢么?”
“自是喜欢,”陈子墨坐在离小皇帝一步远的地方,“能护佑陛下是我的荣耀。”
“那年你十岁,我八岁……我还不是皇帝的时候你就是锦衣卫了,你有没有想过做些别的呢?”小皇帝也不看他,低头摆弄着一枚玉玄武。
陈子墨正犹豫着开口,被小皇帝打断,“不要说官话,我们说说心里话。”
当决定你脑袋的人要听你的心里话时,不管他表现得多么诚挚,也只是想听他满意的心里话。
陈子墨摇摇头说道:“我还能做什么呢?”
“传闻,你的词写得好。”朱允炆揶揄地笑着,“金陵春雨好,当时年少,朝歌暮饮。谈爱恨不能久,故里萧瑟故人流连。”
“被太傅听了又要气骂我教坏了你,”陈子墨坏笑,“其实哪里是词好,不过是唱的歌女漂亮罢了。就算词好又有什么用,顶多是个酸书生,吃不饱饭的。”
“哈哈哈哈,那你的武功也很好呀。”小皇帝抬眼,望着他一直握刀的手,“我见过的。”
陈子墨苦笑,“其实,我不是一个很能吃苦又很有毅力的人,武功,放在江湖里,只能算得上是中下。”
朱允炆眼睛微微睁大,有点惊讶地问道:“你这样才算是中下?”
陈子墨点点头,可惜了老头子传的“断水刀法”了,他心想。
“你说的那个江湖,在哪啊?”朱允炆仰头,望着雕梁画栋的穹顶。
“或许,皇城之外,都是江湖吧……”陈子墨微微闭着眼,好困啊。
“江湖,是什么样子的呢?到底是危险的,还是快活的,是天天打打杀杀的么?”朱允炆又问。
陈子墨闭上眼,寻找着十几年前模糊的记忆,“这个,我也不知道,我也没真正的去过,都是听书里讲的。”
“你曾经给我讲过很多江湖的故事,现在再讲一个吧。”朱允炆拍了拍自己的枕头躺下,“如果我睡着了,你不必守在这,就回去睡吧。”
那我得讲一个睡得快的,不能讲太刺激的,陈子墨心想。
“我想,听个刺激的。”朱允炆补充道。
陈子墨心里叹口气。
外面的梆子声又慢悠悠地敲过一轮,宫灯里的蜡烛也剪了蕊,一段江湖故事讲完了爱恨情仇。陈子墨看着朱允炆,他的眼球在眼皮底下左右晃动着,呼吸平稳,只是眉心的川字纹依然明显。
他轻手轻脚地讲椅子放回书桌旁,瞥见了那封信,犹豫了一下,叹口气,转身朝门口走去。轻轻开门,还是发出了一声“吱呀”。看来明天要找管事的公公说上点油了,他心想,回头望向榻上那人,不见异样,才呼了口气。
“江湖,我们有机会去么。”
不知是醒了还是梦呓,陈子墨听清了朱允炆的这句呢喃。
门关上,将梦隔离。
江湖,我有机会去么?陈子墨望着天空,在心里问自己。月色晦暗,不是个好兆头啊,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