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梦中熟悉的河水声,在无望的黑暗里,清晰又缓慢地流动,拍打在灵魂深处,回荡……
这声音,在亘古的天地中,在他心中,已经存在了千百年。千百年里,随着他心跳的节律而震动。
可这心,现在已经不再跳动了,已破碎支离、冰冷如石。
因为一柄剑,刺穿了搅碎了抽干了血。
但他同时,也反手将最后一个敌人割破了喉咙。
于是,这座林中小屋里,无人生还。
红眼睛的老鼠,警觉又贪婪地蹲在门口张望,抖动着胡须和鼻尖,偶尔抬起爪子驱赶嗡嗡的蚊蝇。
河水声越来越响,如玉石击磬、如棍棒擂鼓、如万马奔腾。
他霍地睁开眼。
胸膛一起一伏,呼吸着阴冷腐朽的空气,然后缓缓撑起身子,茫然地环顾四周。
漫天尽是黑云,堆挤在一起,像一锅腐烂的炖肉,粘稠的凝结成块,滋生出锈绿色的霉菌。霉菌又好似钻进大腿里的蠕虫,上下翻腾。
重云摩擦出的铜色闪电,带着隆隆惊雷,在高远的黑暗中穿梭,如一条条困在网兜中的泥鳅,快速,却徒劳。
借着偶然出现的闪电的光亮,隐约可见数条粗壮的铁链从云层深处垂下,拴住远处隐匿在浓雾里的高山。
河水,就是从一座座高山中流出来的。
极宽、极黑、翻涌、不息。溟溟中裹挟着沉浮着的,绝了生机的,却依旧挣扎着的残破肢体和破败骸骨。
他站在桥上,皱着眉头回忆着刚刚发生过的事情:自己杀光了屋外屋里的护卫,然后一刀扎进魏忠贤心脏,却被本已倒地的那个女人从身后一件刺穿。
接着就感受到身体里先是一阵爆炸般地温热,然后紧跟着一股火辣的剧痛,疼痛渐渐转变成冰冷的酥麻,身体里的能量急速流逝,最后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开眼睛,就是这里了。
那一柄黑刀黑刀还在自己手上。
我是死了么?
“哎?你咋又死了啊?”桥的那边传来清亮的声音,穿过浓雾,带着哭笑不得的语气。
他骤然抬头,眯着眼睛向声音方向寻去。这个声音是陌生的,但却又好像很熟悉。
迎面走来一青年,看上去和自己同龄,面容清俊,头发却蓬乱,穿一身衙役的官服,手里临着什么,脚上趿拉一双磨破了头的布拖鞋。
他愣愣地看着对面,那张脸似乎也很熟悉。
是什么人?
或者说,是个人么?
他脑中现在混混沌沌,记忆像新旧的两块面团,被揉在一起又被一刀一刀切开。
等那衙役青年走近,他看清那人一手拎着两个木牌,另一只手举着一只烤鸡腿。
烤鸡腿被吃了一半,蹭了那人一嘴的有光。
他凝视对方,握紧了刀不说话。
“好了啦,每次都是一副二愣子的样子,”衙役青年无奈地说。
“喏,这个还给你。”说着把手中的一个东西冲他扔过来。
他下意识地抄手,在空中接住,狐疑地看了看那人,然后低头看向手中——手上接着的是一个破烂陈旧的木牌子,反过来,上面用不知道什么东西涂写了两个红色的字:“巡夜”。
浆糊般的面团记忆顿时清明一片,他想起来了:自己是行走在忘川河上的夜游神——仲野。
冥界的风刮过,把他沾了血迹的锦衣吹成丝缕,破碎的地方出现了新的布料,成了和对面那人一样的差役官服,只是要干净整洁得多。
他微微一笑,叫出对面那陪伴了自己千百年的同伴的名字。
“游光。”
那个邋遢的被叫做游光的青年是日游神,他的同僚,他的朋友。
“嘿嘿~”游光凑到他身边,左右打量着。“话说你的制服怎么还是这么新啊,你看我这身,跟你一起做的,现在成了这个样子。这忘川河的破水,洗衣服总也洗不干净。”游光羡慕地拍了拍仲野的衣裳,留下一道一道油点。
仲野也不恼,笑笑说道:“这河里都是亡魂的血骨,能洗干净衣服才怪。”
“这次你在上面待得蛮久的哦,有什么新鲜事嘛~?”游光啃完了鸡腿,朝河里一丢。
“大明的气数快要尽了。”仲野低头抚摸着手里的黑刀,轻轻叹一口气。
“人世间的王朝更替不都是这么回事嘛,你竟然还会替他们惋惜?”游光满不在乎地说。
“人间有几个人比较有意思,能窥见半眼天道,有一个人说,大明如果亡了,这片土地就会被异族带来大灾难。”
“唔……如果死的人多了,我们就要忙起来了啊。”游光想了想说。
仲野没有接他的话,靠着琉璃桥的栏杆望向远处那些山说道:“最近上面有什么动静么?”
“没有。”游光摇摇头,补充了一下,“除了几个自以为是的小鬼想爬那‘六道链’被电成灰之外。”
“上面已经很久没下来人了啊。”仲野眯着眼睛,目光欲穿透黑云看向那不可见之苍穹之巅。
游光摊了摊手说:“六道不合已许久,不会再像先前那般往来了的。”
仲野想了想,“算了,那我走了,有什么处理不了的事情喊我。”
“你还要去人间啊?”游光拉着他的袖子,望着他的眼睛说:“你不在我要无聊死了,老孟天天在那熬汤,老阎天天审案子,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仲野拍拍他的手说,“要不你一起来?人间,有趣得很。”
“算了吧,咋俩都走了,谁来干活啊……”游光撇撇嘴。
“辛苦啦。”仲野咧嘴一笑,把那方“巡夜”的木牌塞到游光怀里,转身一脚踏上桥栏。
“哎!你的通令!”游光急忙叫住他,把一枚墨色的玉石塞到他手里,“有一次你忘带了它,害得我跑上去好顿找。”
仲野拍拍他胳膊,一个纵身,从桥上跳下,坠入忘川河中。
河中那些诡异的东西们被惊吓得四散逃窜。
不知河有多深,他一路下沉。
与他反向浮起的是一盏又一盏的走马灯,从河底浮上,与他擦肩而过,在河上“咚”地一声冒出水面。
这数不清的灯光壁影里,是他在人间的记忆。
一路下沉,仲野竟穿过了河底,也就在这一瞬间世界颠倒。
子夜。
他捂着胸口,从地上坐起,感受着渐渐恢复的知觉。
刚刚靠近的老鼠一溜烟儿地逃走不见
“嘶……”
我没死?
但是濒死的感受是那么深刻。
茅屋破,秋风进,吹涌起弥漫的血腥。
残破的人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他从其中一锦衣缎袍的白发老翁胸膛上抽出自己的刀,刀身如墨。回头看了看倒在自己身后的女人,收刀入鞘,走出屋子。
很多次了,他以为自己死了,却在子时又醒了过来。
虽然还并不知晓原因,不过没死,总归是一件好事。
走入林中,血腥味被风带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新雨后是湿润的松香,沁人肺腑。可以听见草丛深处有蟋蟀最后的鸣泣。头顶的天空,星光璀璨。
林中有灯笼隐隐而来,两盏,一位老人,一个孩童,孩童身后背着书生的箱笼。
“公子,请留步。”老人施了一礼,声音沙哑。
他警惕地微微翘起刀。
孩童先将灯笼架在树上,再将箱笼放在地面,弯腰从里面掏出一握卷轴和一根炸了毛的毛笔,他将笔头捋成一个尖,望着自己。
老人伸手,递出一枚牌子,牌子上的字在夜里发着荧光。“我们传簿人啊,一代一代行走在这江湖里,就是想记录下发生的奇人逸事。”
“传簿人?”他看着牌子上的字,又打量着眼前两个人,“嗯,我听说过。你们可以去任何地方,可以见任何人,可以听任何秘密,但是你们不属于任何势力,任何人也不可以伤害你们。”
“公子听说过,那是吾辈的荣幸呀。”老人满脸褶子笑着说。
“公子是姓陈名子墨,配黑色长刀,刀名夜游,没错吧。”老人眯着眼看着孩童手里卷轴上的一行小字。
陈子墨点点头,“所以?”他不知道对方找自己做什么。
“所以,如果公子方便的话,吾辈想听一听,公子的故事。”
孩童盘膝坐下,提笔未落,似要开始记录。
“我的故事?”陈子墨一愣,“那可是……很长的。”
老头微笑着看着他,也盘膝坐下。
“从哪里开始呢?”陈子墨突然来了兴趣。
“就从,公子进入江湖开始讲起吧。”老人慢条斯理地说。
陈子墨抬头望向星河,久远的记忆如繁星秋水……
进入江湖的那一年么。
陈子墨开口娓娓道来,小童沾墨徐徐书写:
伏龙山水间
百年事刀剑
来来回回看
众生皆苦难
恩不等人报
债怎催人还
生前金满贯
身后亡灵唤
抬头问苍天
低首垂泪眠
华与夏何安
再等数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