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的富贵人多,因此闲人也多,饮酒作诗且观风月那是人人在行,于觥筹交错之间相互吹捧,闲话江湖朝廷,临安人的闲情逸致,亦是临安颇为有意思的一点。
但最近不知怎么的,茶楼酒家这些消息灵通处,似乎总有人在谈论一件事,一件路人听起来很奇怪的事。
杂家一位大小姐要与人订婚?婚宴当天雁南飞清场不待客?
这消息没头没尾,甚至与临安人都没什么关系,绝大多数混江湖的,即便知道杂家也不知道杂家的大小姐究竟是谁,怎么突然冒出个人来把雁南飞给占了。
不过人向来是好奇的,不认识不要紧,你不认识我不认识,总会有人认识的。就算当真没人认识,也会有所谓消息灵通的家伙站出来说我知道然后胡编海编一通,到最后一传十十传百,就算一件谁都不知道的事也能传的有鼻子有眼,至于真相那就一点也不重要了。
人性就是这样,在有了黄家和杂家双方暗中推波助澜后流言更是弥漫的如火如荼。好事者们纷纷猜起来这位大小姐究竟是谁的后辈,样貌身段如何,夫婿又是谁竟引发起了如此浩大的阵仗。
虽然雁南飞的掌柜闭口不谈此事,但有心之人早已发现酒楼最近进了一批大红的绸缎,若非是有红事设宴,雁南飞何时有过如此铺张之事?因而这谣言传的愈发真了,人人都知道有位大小姐要定亲,但却没人知道男方究竟是何人。另一边关长欢求见听雪姑娘遭拒的消息依然甚嚣尘上,这使得人们还真没把男方身份往关长欢身上去想。
关愁倒是想借着此事提前替儿子宣传一波,但丁得名直言不讳地说他不可能帮这个忙,这让关愁起了一些疑虑,任凭自己儿子逸事流传对杂家可以说一点好处也无,到时候婚宴上还不是让杂家颜面有损?但丁得名又实实在在的和自己沟通着婚宴如何举办,需要如何造势,甚至在坊间放出了一些关长欢的行侠事迹,只是死活不肯现在就让民众知道成亲的男方是谁。这种种情况弄得关愁有些稀里糊涂的。
如上次一般,在丁得名处碰了钉子后关愁又前往了黄家,他很确定自己和四大家的关系远比杂家和四大家的关系亲密,既然自己看不出有何猫腻,那便去请教黄有德,他相信以黄老哥的智慧经验,一定能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
当得知关愁前来所谓何事后黄有德面上没露些什么,但心底已是不悦,关愁就为了这事三番五次的打扰他,他真以为自己在临安,在江南算个人物了?
不过黄有德向来是个城府极深的人,他不悦归不悦,他依然请关愁坐下并命下人为其奉茶,自己则在一旁思索,反省。关愁此人未必有什么大智慧,但为人处事向来不出差错,即便最近因为流言弄的心烦意乱,也断不会如此随意的打扰自己,但他现在实实在在的这么做了,哪里出了问题?
黄有德细细抿了口茶,岁数大了,舌头也远不如年轻时那般敏感,半湖月是他最喜欢的茶叶,他曾经很喜欢这茶里于滚烫中蕴含的点点清凉,茶苦,但不涩,入喉后是回味的甘与充斥在口里的香,那种感觉是他人生中少有的一点享受。但随着上了年纪,他再也无法从半湖月中品味到如此奇妙,层次丰富的感觉,他喝茶更多的是在喝过去,是喝曾经的感觉。以至于茶水透亮不深厚,叶片轻薄如薄嫩玉片这些他年轻时特别在意的地方,如今的他也变得毫不在意了。
一旁的关愁看着黄有德半晌没动,只是出神的盯着自己茶杯倒是一点也不急。虽说老人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但终究是上了年纪,而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在想事情时走神属实常见,即便黄有德是个不一般的老人也不代表着他就能够免俗。
只是这个不一般的老人他的走神也确实不一般,别人此刻多是回首过去伤春悲秋,但他想到的确是自己年老体衰,自己会不会犯了些错?他向来喜欢自省,从来不认为人不会犯错,自己不会犯错,他对自己的要求用吹毛求疵来形容都毫不过分,这也是他能成功的最重要的原因。
于自省中黄有德反应过来,关愁的态度转变其症结还真在他自己身上。他过于急躁的发去信件将此事揽下向关愁传达了一个错误的信号,让他误以为自己是在对他示好,希望四大家与关家的联系更为紧密?
黄有德愈想感觉愈是如此,自己的无心之举就会引起他人心态上的变化,他暗叹道,以后越发要谨小慎微才行。
想通了这一点,黄有德才去思考关愁向他请教的问题。相比之下,他这个问题黄有德觉得特别简单,理由无他,丁得名的做法和他做法不谋而合,那么大概率是想到一起去了。自己是在孙儿的提醒下反应过来这位女娃子可能有些不简单,那身为分家家主的丁得名,他岂能不清楚他们家的百晓生具体有几斤几两?他做出来了这个决定,那便意味着那位名叫苏沁烟的女子,其能量可能远超自己之前的估计。
黄有德眼睛微眯,眼角松弛,用脸上的褶皱和老态来掩盖他眼底的精芒,如果说他之前只是信任黄斌的谋划,那现在丁得名的态度似乎告诉了他事实会是什么样的,丁得名并不看好关家在与那位女娃交手中占得上风。
那么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虽然自己未曾想过与关家拉近关系,但是自己如今在关愁心目中的地位会使得自己说出来的话分外的有分量。黄有德轻轻将茶杯放到桌上,开口说道:“流言越抑制便越容易滋生,并不是丁家主不帮你,即便他有心恐怕也是无力。”
他顿了顿,看着正认真听着自己说话的关愁,用一副教训小辈的口吻说道:“而且这事你怪丁家主实属不该,你现在就将消息放出去,那位得知是谁后就有一百种办法来对付你儿子,现在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儿子出面。”
关愁思索了一番后觉得黄有德说的有些道理,其实这番话若是丁得名说出来他恐怕是半信半疑,但黄有德说出来关愁便放下心来。他拱手道:“多谢黄老兄提醒,那小弟就不打扰老哥休息了。”
黄有德点点头,唤来一个晚辈送关愁离开,但他自己却是并未回屋,依旧留在书房里回想着关愁与自己说的这些话,自己言语中是否出了岔子。免得和上次一样留下了不必要的误解。
黄有德向来不是坐着一动不动的想,他觉得干想永远也想不出东西。
他喜欢边写边想,好似字落纸张能给他最充分的灵感。
但是他写的也并不是他现在所想,他往往是随手挑几个字来写,与事情并不相干。
他现在所写的便是一个“静”字,他的书法不如丁得名,但也当得上是一手好字,而且他的字有着他自己独有的风格,他的一笔一划仿佛都要比别人下笔来的要轻,写出来的字也就显得瘦削,比划之间的空档也比其他人的来的要大。他的字远称不上有血有肉,但是有种连着筋带着骨的刚硬。都说字如其人,但黄有德的字一点也不像一个商人,更像是位卑未敢忘忧国的能人志士。
他每一笔落笔都很慢,很稳,但也很流畅,丝毫没有凝滞之相。但是当他写完“静”字的左半边后他想起来了件事,一件挺有意思的事。
当初在关家,丁得名似乎就不想与关愁商讨此事,只是关愁用劝苏沁烟回家这个理由说服了丁得名,让他不再反对此事,他当初为什么没有考虑苏沁烟的能量?黄有德眉头皱在一起,自己是觉得那俩人不是一般人,那丁得名会不够了解苏沁烟?他为什么会前后态度差距这么大?
黄有德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他的手悬停于空,字的右半边却是怎么也写不下去。他想了一会才缓缓落笔,直到“静”字写完,他才隐隐间有了一个推测。那位自己也查不到消息的少年,丁得名是不是知道些关于他的事?是不是那两个人当中不映入人眼的那位让丁得名改变了他的想法?
他越想越觉得正确而且此刻他分外感谢自己的孙儿黄斌,若非是他提醒了他莫要小觑他人,即便自己想到了这一点恐怕也会一笑而过,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值当些什么?但是如今看来,这些年轻人可一个比一个不简单啊,相比之下那位关长欢,倒显得有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
他命一个下人过来,吩咐道:“你明日去杂家见丁得名,帮我带句话给他,就说我们两家既然帮了就要帮到底,宴会一事双方要多多交流。另外明天你就让雁南飞掌柜的贴出告示,告知由于有婚宴,于本月十五日十六日歇业。”
下人恭敬的点点头,见主人再无其他吩咐便起身告退。
黄有德现在也开始好奇那天宴会会发生什么事了。
希望不要让我的准备白费。黄有德如是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