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四,武昌府。
武昌府坐落在汉江与长江交汇处东南岸,这里水系发达,交通便利。铁路马车无法越过宽阔湍急的长江,因此武昌府和对岸的汉口府便成了铁路系统的两个中断点。南来北往的铁轮马车都必须在这两个城市停下,乘坐渡船渡过长江,再进入对岸的铁路。
中秋节前,武昌府码头比平日格外热闹。两岸码头堆积着数不清的大小船只,船上载满了货物和旅人。江面上甚至有七八艘军船在江心一字排开下了锚,因为按照往常的经验,不出动水师实在是难以保证这个要害渡口的秩序。在官吏和水师的指挥下,两岸船只井然有序地穿梭着。
下午时分,官军封锁了江面,暂时禁止船只渡江。两岸码头聚集了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人们伸着头齐刷刷望向渡口的下游方向。不到一顿饭功夫,下游的水面出现了一个庞大的影子。人群骚动起来,惊叹声喝彩声汇成一阵此起彼伏的声浪。庞大的影子逐渐清晰,那是一组巨大的风帆,正吃满了逆着江流的风,鼓足干劲直争上游而来。巨帆之下是一艘伟岸的楼船。楼船甲板之上有三层,高约六丈,气势雄伟,装饰辉煌。船身长约二十丈,最宽处有八丈,两边船舷有二层窗口,上一层窗口是客舱窗口,下一层窗口则伸出一排木桨,此时正整齐地奋力划水,像一只肥大的蜈蚣。这条大船主要为木结构,但受力集中处则用了铁条固定。船身有多处孔洞早已被封上,此前这些孔洞里可以射出密集的箭阵。很显然,这是一艘军舰改造而成的。
巨船缓缓靠岸,船身离着岸边一丈远处收帆下锚。离得近的人们把一颗颗脑袋仰得高高的,巨大的船身几乎能遮住风帆。
岸上早已清理出了一片空地,一大队官兵维持着这片空地四周的秩序。空地上扎满了敞开的帐篷,帐中坐满了衣着华丽的人家以及他们的随身仆从。最靠近江边的帐篷是紫色的,其次是青色的,最远是白色的。
船舷上铁链绞盘飞快转动,缓缓放下登船的吊桥。船上走下一队水手,分成两列,昂首挺胸,手按宝刀,卫戍在通道边。接着又下来十余个艳丽窈窕的女子,也整齐地站在两边。女人们穿着一色的水光红裙,妆容发髻如出一辙,身材丰腴而不肥胖,彩衣秀丽而不轻佻。她们手中捧着奇花异草,金银瓷瓶。江风吹过,带来一阵优雅的淡香。远处围观的人群里,连最下流的痞子,都被这不俗的美丽所折服,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去意淫她们。
此时船上又缓缓走下来一个锦衣青年。他眉如墨画,鬓若刀裁,头发整齐扎在紫金冠中,垂下一条大红色的丝带。他穿着锦绣华美的衣服,衣服上布满精细的纹理。青年唇红齿白,风度翩翩,居中站定,好像一支金粉涂饰的翠竹。
青年脸上带着热情优雅的笑容。他对各位拱拱手,高声道:“福如江涌,瑞似云腾。锦绣中秋,同赴洞庭。请各位贵客提点行装,依次登船!”
他的声音高亢而饱满,宛如昆剧中优美的唱段,口已闭而清澈的嗓音还在人群之中回荡。说完这句话,他边漂亮地深深一揖,退到一旁。
空地上的帐篷里纷纷传来响动,是这些尊贵的客人们起身整理衣冠。家主们昂首阔步走在前面,女眷们跟在后面,头上戴着头纱,扶着贴身的丫鬟,最后是奴仆挑起一两箱行李跟随主子上船。紫色帐篷里的客人最尊贵,拖家带口约有十余人,想来一定是官员富商。青色帐篷里则是次一等的官商,他们比第一批贵客只有官职和家产的区别,一家也有七八个。最后的白色帐篷里是没有职位和富裕家产的士子,据说这是因为船主尊孔爱才,破格允许一部分当地最有才名的读书人免费登船,且可以携带妻子和书童或者奴婢一名。
紫色帐篷的贵客登上吊桥,那位俊秀的青年便深深作揖,青色帐篷的贵客登船,则弯腰略浅。最后的白衣士子们,便只剩下郑重的拱手了。但他自始自终都是一副热忱的笑容,那副笑容好像刀笔刻在脸上一般,一丝一毫也不变动。
布衣士子里面,有些志得意满的青年才俊,也有皓首穷经的学究。锦衣青年一一致意,他们也一一回礼。连那些背着行李的书童奴婢,也都礼貌地低头。忽然,一个穿着黑衣的士子拱手而过,引起了锦衣青年的注意。这位士子面色黝黑,衣着朴素,神态端庄,举手投足自带着读书人的气质。他好像有点热,额头上布满细细的汗珠,衣服上也被汗水浸出几片汗渍。这倒也无妨,只不过他带的小书童,斜斜地背着一个皂色的包裹,东张西望,大摇大摆,一双眼睛似乎贼溜溜的,一张嘴呆呆地张着,脑袋仰起,似乎在赞叹这条船巨大的身躯。
锦衣青年微微皱眉,清了清嗓子,尴尬地提高声音说了声:“请。”
前后的客人都听出了这声“请”和之前的“请”有所不同,不约而同地望向这边。那小书童察觉到众人的目光,连忙低下脑袋,闷着头往前走。
黑衣士子尴尬地笑笑:“各位见笑了。这是我家乡下的远房侄儿,不通礼数,还请见谅。”
锦衣青年倒也不会为难他们,仍旧露出那完美的微笑。
黑衣士子悄悄抓住书童背上的包袱,提溜着书童快步往船上走去。
等所有乘客都登船完毕后,那些美艳女子和水手们便有条不紊地走上吊桥,此处吊桥暂时关闭,靠近船尾的地方放下另一座吊桥,船上所需的物资便从这里一箱一箱地搬上去。饱经风吹日晒的黝黑的民夫们两个人挑一个箱子,箱子压得那根扛在他们肩上的粗扁担似乎又弯了几分。民夫们富有经验,胆大心细,即便是在微微晃动的吊桥上也能把每一步都走稳。谁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富贵人家才能受用的珍奇。那些东西,比他的一条命还昂贵。
登上巨舰的主甲板,四处都是游人。他们有的扶着船舷眺望长江的风景,啧啧称奇;有的拉着故友的手寒暄说笑,滔滔不绝;有的捏着一把扇子苦吟诗句,眉头紧锁;有的在人群中穿梭搭话,左右逢源。他们都是被邀请登船的布衣士子,都是“三尺微命,一介书生”,却能“路出名区,躬逢圣践”,实在是可喜可贺。有几个颇有才华的诗人,已经暗暗在腹中打稿,四处寻找灵感,想要写出一篇传世名文,轰动湛朝文坛。
甲板上有一半的面积被用来修建木楼。木楼共有三层,第一层是供各位布衣士子们交际用餐的大厅。大厅内装潢朴素有方,窗明几净,没有烂俗豪奢的家具,倒是四处悬挂着名人字画、诗词经典。如果撤去那些屏风、酒器、奴仆,这里完全可以做国子监的讲堂。
第二层楼金碧辉煌,雕刻精美的窗户、刺绣考究的帘幕、柔软如棉的地毯、名贵稀有的桌椅、勾勒细致的茶具、琳琅满目的果点……这里没有大厅,所有空间都被隔离成一个个房间,每一个套房里都自有卧室和客厅。因为这一层的客人们,已经不方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谈论一些机要事务了。
第三层楼返璞归真,格局与二楼大同小异,只是房间更宽,格调更雅,客人更尊贵。走廊里摆着精心修剪的花草,精壮的侍卫捉刀蒙面来回巡逻,把守各处,更有美貌的侍女捧着香炉茶水飘一般穿梭其中。只要贵客性起,可以随便拉一个回房,任行方便之事。理论上讲,那些带刀侍卫也可以委屈自己,屈身服侍,只是历来还没有哪位达官贵人敢如此放荡不羁地开这个先例。总之,他们既是奴仆,也是玩物。
虽然船主用如此诱人的福利馈赠给第三楼的贵客,但一般而言很少有侍女受到被临幸的殊荣。都是大富大贵之家,不缺几个美艳侍妾,只有刚刚跻身名流的暴发户才会在这些侍女身上寻找征服与权力的快感。
三楼的天花板上是一个露天小广场,广场中央有一座府邸,那便是船主所在。这艘巨大的游船还是军舰的时候,这座府邸无疑是水师提督才能居住的帅府。
三层楼之间,每一个通道都有精锐警卫把守,需要出示凭据才能上行。
一名黑衣士子正摇动着手中那把古朴的折扇,他脸上挂着淳朴的微笑,也不与人攀谈,只是靠在角落的一张凳子上打量着三五成群的人们。黑衣士子左臂垂在身旁,好像活动有些不便。他旁边站着一个不太像书童的书童,因为这孩子一点不像读书人的随从,人家都是安分守己地跟在自家主人身边唯唯诺诺,他却像一只刚断奶的小狗,跟在黑衣士子身边转来转去东张西望。
“你能不能消停会儿!”黑衣士子轻轻用扇骨敲他脑袋。如此放肆的家童,在这斯文儒雅的地方实在有损他的风度。
书童连忙躲闪,脑袋一歪,撞在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扑面而来一阵香风。书童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女人的胸腹。那女子脸上戴着深色的面纱,一双丹凤媚眼微微嗔怒,轻轻伸手掩住被撞的位置。书童正愣在那里,忽然被一只大手拽住衣领拉了回去。
“见谅见谅!”黑衣士子惭愧地笑道。他这才发现女人挽着一个其貌不扬甚至中等偏下的男人的胳臂。
“无妨。”女子淡淡说道,上下扫了他一眼。她的右眼角有一颗浅浅的泪痣,令人真想揭开面纱看看她的容颜究竟是什么姿色。
女人和他的丈夫,或者说男伴款款而去,消失在人群中。黑衣士子挠挠头,一楼的布衣士子们上船带女眷的不少,但都是小妾和婢女甚至青楼的相好,绝没有人愿意带正房妻子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冒抛头露面的风险的。然而看她身段气质,像大户人家的闺秀,怎么就一朵鲜花跟着牛粪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