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吧,门终究会开的
——斯卡诺夫《世界通史》
坚固的土地都烟消云散了,安德烈萨维里多年以后仍然能够清晰的回忆起母亲站在山冈的那个季节,短暂而热烈的光与影无尽的交汇在蜿蜒的小径上,那些母亲们的呼吸、交谈,仿佛转换成某种古老意志,熊熊燃烧,再贫瘠的生命也会留下痕迹。
拆下肋骨当做火把的是先驱,而安德烈觉得自己不过是无数荧荧星火中的一粒,命运女神会高高托起充满勇气的勇者,也会唾弃迷失的羔羊和莽夫。在旧日和新世界交汇的的时代里,墓碑碎断,秩序混乱,文明消陨,说出文字的舌头化为烟尘,语言随人一般死去,又有新的语言重新产生,天堂更迭,神灵变化,但祈祷永存。
“还有什么想说的么?”旁边的有些上了年纪的中年军官递过来一根点燃着的讷达尔雪茄,还未等安德烈发话,他便自顾的说起来,“说实话,我确实挺佩服你们这帮人的,死对你们来说更像是一种解脱。有孩子了么?”即将下山的太阳染红半个天空,渐变色的流云,阴影呈现的鸿沟、峡谷和边缘浅淡的山涧时,这些转瞬即逝的众天之巅和人间长久耸立的花岗岩群山一样真实可辨。它们都要经历崛起和消亡,在上帝的日历本上,持续时间的长短毫无意义。人类能做的只有在惊叹中幻想、崇拜、礼赞,这种感觉实在难以描摹。
烟头的半明半灭间,安德烈思索了一会,猛地嘬了一口烟,尼古丁带来的快感瞬间冲入大脑,直达脊髓深处,不知是将死的战栗或是解脱的超然,他浑身忍不住的哆嗦,“我们并不是不怕死,只是不想孩子们连生的选择都没有。”
安德烈抬起头静静的凝望着年长军官,眼神没有敌视、仇恨甚至连愤怒都没有,只是静静的看着。清澈的眸子里年长军官甚至感觉能看到自己的倒影,“如果你也有孩子的话,你也会像我这样做的。”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仿佛自嘲一般,安德烈自顾自的说起来,“千古之后,这些隐藏在时光中的斑斑血迹也许会被教科书大书特书,成为后世当权者抨击前朝,或是愤青抨击文化的范本。烈火与刀剑的洗礼之下,没有哪个人是无辜的,逝者已逝,后世的确关注了我们的死亡,甚至可能于将我们的终结视为殉道;然而,又有多少人能真正拨开历史的迷雾,关心一下我们用生命作为代价所坚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中年军官站起身来,摇摇头。掏出烟盒,精美的烟盒上缩印着一句“Reachtheacmeofperfe”自己也点上一根,星星点点间,细细的打量起手上的烟袅袅的烟雾笼罩着,全然看不清中年军官的面孔。
“不得不说这真是一种令人着迷的东西。”说着眉毛轻轻一挑望向安德烈,“跟你一样,真不明白为什么你们明明是短生种,为什么却都无一例外的喜欢这种会缩短寿命的东西。”
安德烈耸耸肩,身上的特制的束缚绳绑的有些紧,说话时嘴上含着的烟也不断飘落到地上,“喜欢这些是为了证明,我们并不是靠惯性活着,并不是麻木不自知的活着。”
“在旧时代的近千年的尺度上,富人并不平民更具天赋,枫丹白露里悠闲度假的血统皇室并不比孟买的达利安人多一张嘴巴。但现在科技巨擘和石油大亨的后代,成为比马尼拉乡下人和里约日内卢贫民窟的子孙更优秀的物种。”
“那个存在的出现让富人和我们变成两种截然不同的物种。人类摆脱那些脆弱又可怜的肉体......明星豪强,军政要员,名人富商,纷纷把手中的金钱砸向冉冉崛起的新兴技术,惊涛骇浪般狂奔向闪闪发光的药剂和崭新的躯体,没人知道这些技术是什么时候出现,仿佛在一夜之间成为被所有人熟知默认的共识,我们不难从首席督政那古态龙钟身体里,突然迸发出的前所未有的轻盈步伐里不难看出那些“民主的最后捍卫者”们的态度。”
中年军官饶有兴致的回应道:“难道这不是一个崭新的时代么?我们获得了空前的解放和富足,我们熬过大衰退,全面的智能制造和服务,让战争和疾病在今天说起来就像是上古的神话一样缥缈遥远。这是属于全人类的黄金时代。而且自古以来你要知道绝对的平等是不存在的,能让弃民们继续存活就已经是最好的仁慈。”
安德烈长舒一口气,“是属于精英们的黄金时代,与得到死后作品或者声誉的千古传唱相比,显然,精英们更愿意得到现实的生命的不朽。可我们呢,我们没有评级,没有工作机会,一下生就被固定好位置,我们就会像可有可无的宠物一样,像奴隶一样仰着头等待主子们投喂一点食物的碎屑,完全仰仗着精英们的一丝丝怜悯和脆弱而又飘忽不定的的同情存活。”
“可你有没有想过,奴役你们的,并非那些皇袍加身的神祗,而是你们自己;你们自己浑然不觉。你们的陋规恶习,底层的怯懦和自私,像莠草一样漫山遍野。”中年军官的眼神像万里高空中猎食的鹰鹫一般审视着安德烈。
“匈牙利以前有个诗人裴多菲在《民族之歌》中写到:‘愿意做自由人呢,还是做奴隶?你们自己选择吧,就是这个问题!’。他以为下民和他一样认可‘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的理念;他以为奴役的源头来自于国境外恶贯满盈的侵略军;他以为‘佩斯三月’那震天的呼声是普通人内心真实而澎湃的怒吼。然后他死了。”
中年军官摊开手,面色平静的望着安德烈,而安德烈内心早已波澜万千,他实在想不到一向以绝对的僵化保守顽固闻名的联邦执行联席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人,军官仿佛没有看到安德烈惊诧的表情一样,继续说道,“就这样死了,于是他年轻的生活没有机会明白,原来下民更需要的其实是一个全能的偶像;原来奴役的源头并不在刺刀的刀锋而是在下民的内心;原来任何一种呼声只是因为锅里没有粮食而偶然产生的牢骚。”
中年军官饶有兴致的贴近安德烈,几乎快要碰到他的鼻子,那种玩味让安德烈不寒而栗,直到现在安德烈才知觉原来他们和当局的差距不仅仅在于武器,在经济上,科技上在精神上更是完全的碾压,安德烈近乎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于是,你们的英雄死了,下民们回家洗洗睡了。你们的英雄被写在不知名的书籍上用于孕育下一个像你这样不怕死的文艺小青年,而不会有人看到,那些丧子丧女的无辜父母流下的眼泪。给予那些人以名号,还算得上下民们仁慈;更多的时候,真正勇士的骸骨都不能被埋在无名的纪念碑下。”
安德烈如同被打败一般,有气无力的说道,“我不得不承认你说的都对,你对新世界的认识理解远远在我们之上,我们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了,下民的尊严在你们面前就像个笑话,可对我们来说我们的使命就是该把生存和死亡交给正在生存和死亡着的人。”
军官抬起头来,长长的帽檐刚好把眼睛遮住,深沉的双眸里透过一抹亮色。“在我处决的众多短生种叛军里,你们这个组织大概是最特别的一个,我懂的不太多,也不了解你们的运作和思考方式,但我只知道特别就意味着危险,非常特别就意味非常危险,尤其对联邦来说,一小撮太有想法又不怕死的人太危险。我现在倒是懂了执行联席那帮不学无术的家伙,为什么这次这么严肃,甚至不惜血本动用那种存在来诱捕你。”
“很高兴能和您聊这么多。我不是执行局那帮无趣的废物,如果我们不是敌人的话可能聊的会更多。”
说罢,军官走向后边,把刺入安德烈身体的各式各样的针和输液管统统拔出来扔到地上,转过身对一群穿着白大褂的技术人员说道,“把系统关了,让我们给这位先生一个体面干脆的了断。”
“大人......这恐怕......”
技术人员面面相觑,军官的做法显然不符合流程,联邦仲裁院的意思是要让每一个胆敢挑战神圣永生的人感受到它的荣光和不容置疑——要让罪犯在行刑时保持时刻的清醒和痛觉神经的无限放大。况且一旦被执行联席的几个家伙得知,恐怕在场的每一位都得回归主的怀抱。但此时军官肩膀上闪闪的星星也正在显示着他的不容置否,技术人员只得开始默默的收拾起设备。
中年军官习惯性的摸了摸蟹青色的胡渣,掏出小巧的热能制式手枪,顶住安德烈的后脑勺。“很遗憾,有趣先生,您和您的危险想法注定是要被毁灭的。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
“思想是杀不死的,肉体是杀不完的。世界是我们,而不是他们.......”
一阵奇怪的啾鸣声过后,“噗通”尸体重重的倒在地上。
“我们?”中年军官收起枪,摇摇头笑道,又恢复冷峻的面孔,无视身边忙做一团的行刑人员,大步径直走下山坡去,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太阳正在变得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