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气候与中原不同,冬季漫长,似乎严寒迟滞了光阴。中原的好年景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而草原的好年景则是冬天不要冻死牛羊。
漠南稍好,与中原的北部相类,但是也苦寒无比,所以狄人营地或背山向阳,或尽量南移。又因为冬季北境草枯粮缺,马瘦人乏,古来中原都在冬末或春天出关征讨,所以营地不能离长城关隘太近。
炎末云初,北方长城以外土地尽归狄国。自此以后,中原军队很少大规模出关征讨,上一次还是十六年前,伏魔将军龙烈于大漠全军覆没。
自此以后,秋季马壮草丰的时候,狄国部族依旧南下攻打边镇,掳掠财货人畜,而冬春季节,中原边镇守军则不定期出关巡野,杀些牧民流寇,回去谎报军功。
中原边军每月出关巡野,一般只带两日口粮,当日去,当日回,多出的一日口粮用来应变。半日路程最多二百里,汉军马弱又要辗转巡视,实际向北不逾一百五十里。
所以狄人营地一般在长城以北二百里至三百里沿线。
拓跋阖当了漠南王之后,王庭移到阴山脚下丰州城,东部由手下大将仆兰舒率其部驻守。
仆兰部驻地就在云州城北三百里处,名曰月城。名字叫城,不过是众多大帐加了围栏。
寒冬已尽,暖春将至。
此时,狄国西海王乞颜明光与漠南王拓跋阖正坐在大帐中,里面有六个西域歌姬,一个弹奏胡琴,三个跳舞,两个陪乞颜明光喝酒。天还没有黑,乞颜明光已经喝醉了。
乞颜明光被乞颜厉派来漠南监督执行截杀中原人的命令,他令独孤部留守西海,自己率本部一万骑兵来到月城,已经大醉三天。拓跋阖在一旁作陪,心里却在惦念汗王的指令,看着这个名义上的外甥,很觉困乏无趣。
这时有传信兵来道:“独孤部鹰书呈报,抓到四匹马驮死尸。”
乞颜明光醉眼朦胧,将酒杯掷向传令兵,口中骂道:“滚。”
传令兵退出,乐舞戛然而止,众歌姬战栗不敢出声。
这已经是今日第三次收到这样的传报了。
乞颜明光来之前,拓跋阖已将拓跋部和仆兰部的骑兵派出巡查搜索,几日来毫无所获,直到今日才有了这些奇怪呈报。
这些不是乞颜明光要的消息,乞颜明光对着愣住的西域歌姬们斥道:“愣什么,奏乐,舞。”
歌姬们又卖力奏演起来。
这时传令兵又进来道:“拓跋部鹰书报,抓到拓跋贵。”
乞颜明光道:“在哪抓到的。”
传令兵道:“正北五百里,人被绑树上,离地一丈有余。”
乞颜明光依旧醉醺醺道:“知道了,退下吧。”
传令兵退,众歌姬乐舞未歇。
乞颜明光对众歌姬斥道:“你们没听见吗?都退下。”
歌姬们慌忙退下。
拓跋阖看着乞颜明光喜怒无常,表情有些不自然来。汗王这几个儿子,真是一人一个样。
拓跋阖又回想一些旧事来。
前皇后扶余婉本是扶余国公主,三十三年前生乞颜明山。
三十二年前,狄国攻入云州城,乞颜厉掳了一个汉人女子,姓李名柔,后来中原援军击退狄军,乞颜厉将李柔带去漠北。
两年后,李柔诞下乞颜明镜,被封为和妃。同年稍晚,扶余婉诞下乞颜明光。
因乞颜明镜和乞颜明光同年,经汗王、皇后同意,李柔就将二人带在一起陪护教养,李柔本来自中原,便时常教两位王子读习中原书籍。乞颜明光天资聪慧,学得竟比乞颜明镜还要好,乞颜明光待李柔也如亲母。
十七年前,乞颜厉娶拓跋秋水。
同年扶余婉和李柔病故。
乞颜明光性情大变,开始饮酒作乐,放荡不羁。
两年后乞颜明镜封贤王,留于王庭。乞颜明光封西海王,远离王庭。
同年拓跋秋水诞下乞颜明珠,封皇后。
说起来让人唏嘘,可能他真的是思母至深,伤了精神。
乞颜明光忽然眼神明亮起来,他对拓跋阖道:“舅舅,你觉得他们在哪放的马?”
拓跋阖道:“拓跋贵处?”
乞颜明光道:“不错。那他们朝哪个方向去了?”
拓跋阖道:“若他们知道自己正被我们在搜捕,最安全的应是绕行白银国,入关中。”
乞颜明光摇头道:“此去跋山涉水,多走上千里路。”
拓跋阖道:“那走东部,过燕山,入幽州?”
乞颜明光道:“慕容部与仆兰部守在燕山脚下,渗透山中,他们硬闯偷渡,怕是有去无回。”
拓跋阖道:“那他们去哪里,总不会返回大漠。”
乞颜明光道:“他们当然不会返回大漠,你忘了最近的那条路。”
拓跋阖道:“你是说他们会经此地,入云州?”
乞颜明光道:“不错。”
拓跋阖道:“他们也真小瞧了咱们。”
乞颜明光道:“你可记得刚才的鹰书传报,很显然,拓跋贵和马匪遭遇了中原人,中原人杀了马匪,绑了拓跋贵,然后将尸体缚在马背,让其奔去四面八方。这里面有个不合常理处,就是,拓跋贵没死。”
拓跋阖道:“我部一个远族商人,死不死的不打紧。再说也许他们突发善心,或念及旧情也不一定。”
乞颜明光道:“你莫要忘了,他的中原朋友,可是墨门墨者。”
拓跋阖道:“墨门,千年以前还有几分重量,现在不过是个小门小派。”
乞颜明光道:“墨门虽源出儒门,却不贵仁,而偏重信、义二字。”
拓跋阖道:“那又怎样?”
乞颜明光道:“马匪虽恶,却对他们没造成什么威胁,拓跋贵背信弃义,岂不是更应该杀,中原人杀光马匪,唯独饶了拓跋贵,为何?”
拓跋阖道:“为何?”
乞颜明光道:“正是信义二字。那,拓跋贵的行为虽然背信弃义,却实在是被我们逼迫,所以中原人饶了他。既然饶了他,说明信不在而义尚存。既然义尚存,那拓跋贵的女儿,便是那中原人的侄女,侄女被困,你说他救是不救?”
拓跋阖道:“你是说中原人会为了救拓跋贵的女儿,以身犯险来我月城大营?”
乞颜明光道:“不只如此,兵书有云,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他们有意如此。”
拓跋阖道:“我却是不信。且不说沿途多少兵马,这里防卫多严密,就说他们若带着神珠,又怎么会不顾危险前来?孰重孰轻他们不能分辨?”
乞颜明光道:“若他们真的来了呢?”
拓跋阖道:“定教他们有来无回。”
乞颜明光道:“我们不妨打个赌。”
拓跋阖道:“怎么个赌法?”
乞颜明光道:“若他们不来,我输你一千张羊皮。”
拓跋阖道:“若他们来了呢?”
乞颜明光道:“若他们来了,我还输你一千张羊皮,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拓跋阖道:“什么事?”
乞颜明光道:“放他们走。”
拓跋阖大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