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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沙舟之局

    “天惶惶兮云飘摇

    人命薄兮埋荒草

    山巍巍兮阻长道

    我命薄兮握屠刀

    刀不折兮杀不止

    恩易断兮仇难销

    生而苦兮无释处

    何如醉兮暮与朝”

    太平十六年,三月十五,大漠。

    烈风执黄沙为鞭,抽打着无言的骸骨与足迹。

    行者以短歌为引,诉说着无尽的苦难和悲凉。

    这是石长生第一次来北境,也是第一次听到这首歌。

    石长生今年十六岁,进入儒门书院已有七年,他在书院的学子中并不突出,文章诗赋只是寻常,武技剑术也平平,不知道为什么夫子执意让他出这趟差事。

    与石长生并行的,是书院的二先生萧玉郎。

    萧玉郎三十多岁,衣着邋遢,头发蓬乱,身上唯一精致的,就是他挂在腰间的酒葫芦。他向来酒不离身,每日醉醺醺的,学生们私下叫他酒鬼先生,又因他常出没烟花之地,也叫他风流先生。

    前面并行二人,是铁马庄的庄主铁云山和副庄主铁百里。

    铁马庄是邢州北郊的马商大户,铁氏本出自墨门,他们此行不为贩马易货,而是受了书院夫子虞达的委托,专门为儒门二人做向导的。那苍凉的歌声,就是出自铁氏二人。

    四人骑着骆驼,向北缓缓而行。

    北境冬长,白日如萤,冷风如刀。骆驼背上双峰狭窄,又没有鞍鞯,石长生坐在骆背上多有不适,连日赶路更是乏累。

    此时一座巨大的沙丘横在前方,骆驼们毫不在意,依旧前行不辍,石长生的身体随着骆驼的步伐颠簸摇晃,如同他翻滚的思绪。

    正值三月,千里之外的邢州街上,一定柳絮飘飘了吧,同窗好友们此刻在读书?还是在练剑?城西山上,村子里的桃花也开了吧,母亲的病不知道好些了没,外公年纪大了,还是日日去山里打猎吗?还有隔壁家的兰姐姐,一定穿上了她那件绿色春衫。

    一生唳鸣划破长空,像在应和行人的吟唱。

    石长生断了思绪,抬头看到一只白雕在头顶高处盘桓。

    临行的时候,夫子和先生没有告知这次远行的目的,只提醒石长生此去凶险,让他多留心。

    长者的提醒在出关后就应验了,他们在漠南草原遇到马匪拦路,又被野狼尾随。往北进入沙地后,又遇到些蝎子毒蛇,好在一行人都有武艺傍身,铁马庄二人更是有些经验见识,所以才有惊无险。行至大漠腹地黄沙涡,不见活物,这时突然看到大雕,石长生心里有些紧张。

    歌声歇了,石长生为了缓解紧张情绪,将护脸的布巾往下掖了掖,露出口鼻问道:“先生,方才他们唱的是什么歌?”

    萧玉郎伸手摘下酒葫芦,拔出口塞,喝了一口酒道:“这是酒鬼之歌,你听最后一句,何如醉兮暮与朝,不是酒鬼写不出这样的歌。”

    石长生讪道:“那写‘粒粒皆辛苦’的也不是穷苦农人,先生不要戏弄学生了。”

    铁云山听到师徒二人的谈话,便高声道:“萧先生说的原也不算错,这诗本是当年一位英雄所写,那位英雄尚义好饮,常在大醉后吟唱这诗,我铁马庄曾经受其恩惠,庄内上下感念他侠肝义胆,所以也偶作吟唱。”

    石长生道:“原来如此,不知那位英雄叫什么名字,现在何处?”

    铁云山道:“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江湖传言他已经亡故了。”

    石长生道:“那可惜了。”

    这时骆驼已经驮着四人来到了沙丘之上,四人并排远眺。

    铁百里看着远处的漫漫黄沙,悠悠说道:“可惜的不是他人,倒是我们。”

    铁云山察觉铁百里话中异常,便问道:“怎么了三叔?”

    铁百里皱着眉头道:“撞鬼了。”

    铁云山道:“好端端的,大白天撞什么鬼?”

    铁百里道:“这两日早该走出黄沙涡,进入戈壁了,你看看这黄沙,还一眼望不到头。”

    铁云山道:“是不是记错路程了,还是方向有误?”

    铁百里道:“我两日前就发现不太对,就怕路程记错,这两日算着路程呢,再说方向,这几日天晴,背日向北,怎会错?就算我会弄错,这牲畜可错不了,漠南拓跋部的老骆驼,不识得大漠方向,说来谁信。”

    铁马庄因为常在边关贩马,与漠南拓跋部素有交情,这次要穿越大漠,就出资委托拓跋部的一位朋友给预备的骑乘,还特意叮嘱要一头识路的老骆驼。

    铁云山道:“那还须想想办法。”

    铁百里没好气道:“没得办法。”铁百里原本是铁云山的三叔,兼着副庄主之位,养马贩马一把好手,就是脾气有些古怪,他素来不喜欢与儒门来往,谁知铁云山又接了这烫手的差事,心里憋着气,所以说起话来也不留情面。

    铁云山见铁百里又犯了毛病,便好言劝道:“庄里每次来北方,都只在云州马市活动,这次虞夫子托这份差事,我本来也不愿接,可书院常年在庄里供着马,实在抹不开脸面,又仰仗三叔您的本事,这才应了下来,还得累您给支个招,保儒门二位万全。”

    铁百里见铁云山如此说了,心想算了,但还是揶揄一句道:“儒门号称读万卷书,知天下事,不知道萧先生有没有什么高见?”

    萧玉郎之前也没有来过大漠,只是出关时听铁百里说过有三百里黄沙涡,心里也计算着路程,倒是能看出些许端倪,至于为何迟迟走不出去,却是不明缘由,他向来不屑于俗事人情,便不在意于铁百里言语中的讥刺,只谦让道:“玉郎浅陋,全凭铁前辈做主。”

    铁百里这才道:“十几年前钜子去过一次漠北之北,那时候他就是走的黄沙涡,钜子曾说过,这黄沙涡里走不出去,大概是三种情况。”

    萧玉郎道:“却不知是哪三种?”

    铁百里道:“第一,便是庄主刚才所言,方向偏失。这沙漠远行,四方如一,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方向稍偏,便如同原地画圆,只不过画的圈大了些。”

    萧玉郎道:“想来咱们有识路的老骆驼,应该不是,那第二种呢?”

    铁百里道:“这第二种,便是有人用了奇门遁甲之术,布下围困之局。”

    萧玉郎道:“这大漠久无人烟,北狄蛮夷也不懂奇门之术,想来也不可能,那第三种呢?”

    铁百里面色凝重道:“第三种,便是沙舟之局。”

    萧玉郎道:“何谓沙舟之局?”

    铁百里道:“钜子当时说,这大漠里七分戈壁滩,三分黄沙涡,这黄沙涡便是黄沙堆叠积累之处,都处在大漠腹地,北境草原与林中各部族的萨满巫师怀有奇术,曾为狄国汗王在黄沙涡布下沙舟之局。这沙舟之局作用于此,使那黄沙如水,行人如舟。人若不动,则沙如平湖,人若动时,则沙如逆水,人行快,则沙流快,人行慢,则沙流慢,任你日行百里千里,还同原地踏步一样。”

    萧玉郎喝了一口酒道:“不知道这巫师布的局,和奇门遁甲布的局有什么不同?”

    铁百里冷笑道:“你儒门的剑芒,和我墨门的剑纲有什么不同?”

    铁云山见铁百里言语不善,便接言道:“这黄沙看起来可没有流动,昨日翻过的沙丘可确实是翻过去了。”

    铁百里道:“我早说过,这巫术不能以常理猜度,你只要想那逆水行舟,若无两岸风物,单看流水,是不是浑然不觉。”

    铁云山道:“这倒是奇了,那就没人能走脱吗?”

    铁百里道:“来往的商贾行人,多走东西草原,或边缘沙地,这横穿大漠,除非是战时行军,否则少有人冒险。”

    萧玉郎道:“却不知这沙舟局里面有什么机关,又该怎样破解?”

    铁百里道:“只因当年钜子穿行时,正值狄国与中原大战,这沙舟之局应是狄国行军时解了,所以他没有遇到,钜子也没有跟我细说。我也是这两日走不脱,才想起钜子旧语,料定是这原因。”

    萧玉郎道:“出不去这黄沙涡,我们岂不是都要死在这里了。”

    铁百里道:“那又能奈何,这些白骨多半就是困死在这沙舟之局里的客商行人,没由的困死别人困不死我们。”说着指着沙丘之下,平坦地面上散落的白骨。

    萧玉郎道:“此地甚好,荒凉寂静,死在这里着实不错,就是带的酒不多,怕不够饮到死。”说罢又饮了一口酒。

    铁云山道:“萧先生莫要说笑,事情没办成,倒葬送了雇主性命,这可不是我铁马庄的做派,更不是我墨门的规矩,还是想想有没有其他办法。”

    铁百里道:“这买卖就不该接,现如今就咱们几个短命鬼,你们谁知道怎么走出去,我认他做爷爷。”

    铁云山道:“三叔,这里您是长辈,长生小兄弟才几岁,说这气话作甚。”

    这时石长生怯声道:“那个,我知道。”

    众人都转头惊讶地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