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彪将自己窝在椅子里,不胜感慨的说道:“陛下为了此次取士,连我们坐了一辈子的姿势都变了,子干难道还看不出来陛下的决心吗?”
“听闻将作监为了打造这些便于伏案书写的桌椅,没日没夜的干了将近二十天。”
“那些不愿意赴任的,就随他们去,朝廷总不至于求着他们为官吧?从今天起,朝廷取士不同于以往,为官也必然不同于以往,县令一句话就能征曹掾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卢植面带惆怅,甚至于还有些紧张,“我现在就是不知道这到底是好,还是坏!”
“你修的是经,但显然,陛下修的,是法!”杨彪说道:“不官不功之臣,不赏不战之士。不论是军队中的功勋之制,还是朝中的大浪淘沙,皆是如此。”
“大争之时,当逢大变,老夫倒认为,这是恰逢时机的大好事。西园砌墙可以一件好差事,容易让人顿悟,你有空可以去试试。老夫这些想法可不是现在有的,而是砌墙的时候想出来的。”
“你双手忙着,想法却是清醒的,相当的好。”
卢植:……
“我为司空,挺忙的。”卢植闷闷说道,“这天马上就快亮了,我们准备吧。”
他不想再跟杨彪继续说下去了。
这个老头在被陛下差点送上刑场之后,道理就格外的多。
而且,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是,他的道理还真……挺有道理的。
就是说起来滔滔不绝,难以自制。
刘辩登基之后的第一场大型取士,伴随着朝阳的缓缓升起,正式拉开了序幕。
当日上三竿,伴随着太学的三声钟响。
自天下十三州赶来的文人学子,就拿着前一天在衙署领的号牌排起了长队,在搜身过后依次有序的进入了太学。
半个时辰后,钟响一声,太学闭门落闩。
卢植站在那颗据说已足有数百年历史的银杏树下,宣读了皇帝的诏书。
然后开始讲解此次考试的一些规则。
这个流程,除了圣旨不是刘辩定的外,其他也是刘辩定的。
“本官卢植,忝为司空,此次取士大考,由我与杨太常主考。诸学子,且详细听来,此次大考共十科,分别为六艺、为政、民事、律令、兵法……”
底下乌泱泱的近千名士子,刚听了个前面的内容,就已经炸了锅了。
他们震惊于主考官吏竟然是三公九卿各一位。
更惊吓于竟然要考十科,六艺他们都熟,可后面的那四个是什么玩意?
“肃静!”杨彪虎眼一瞪,一声沉喝,“再有喧哗者,杖二十,逐出太学!”
学子们瞬间鸦雀无声。
主要是周围那些黑甲将士,在杨彪喊出这番话的时候竟然拔刀了。
可就怪吓人的。
在一片寂静和倒吸冷气的声音中,卢植终于读完了此次大考的流程和规矩。
可这近千文人士子,在听过之后比没听时更茫然了。
除了六艺,剩下的他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工的是易、礼、诗、书、乐、春秋之一或者几个,压根就没有看过什么为政、民事、律令之类的,更离谱的是,此次大考竟然还考兵法。
这听起来更像是在拿他们开涮。
但周围三步一岗戍守的黑甲卫士,压迫实在是太强,他们即便是有满肚子怨言,也不敢随便喊出来。闹事者的后果,刚刚他们可听的清清楚楚的,会掉脑袋。
担心自己脑袋的士子们,终究还是没敢顶风作案,只能带着满肚子的牢骚和怀疑,按照号牌上的标准,走进了各自的房间。
一人一间,虽不宽敞,但舒适性相当不错。
有床、有桶、有桌有椅,还有足够他们生活十数天的饮用水。
笔墨纸砚随时管够,左伯纸更是厚厚一摞,随便用。
不够了还可以继续要。
毛玠在走进属于自己的房间后,先试试了床的软硬。
“真好,这考试的地儿是真好,还能睡觉。”毛玠喃喃自语的说着,显得格外兴奋。
“虽然考题莫名其妙,但就凭这条件,也是开历史之先河了。”
“让某先来瞧瞧这考题到底是故弄玄虚,还是真的直切要害。”
他打开了在这个时代绝对走在前沿,却又没有什么工艺含量的文件袋,从里面将此次的考题抽了出来,这一看,毛玠的脑子瞬间就嗡嗡的。
排在最上面的便是律令。
全是一道道列的整整齐齐的案例,让他断案的。
“王尊守槐里令,兼行美阳令事。美阳女子告假子不孝,曰:‘儿常以我为妻,诟笞(chi,打骂)我’,问,如何断?”
毛玠挠了挠后脑勺,嘀咕道,“这个我怎么感觉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过呢。律无妻母之法,但有悖伦理纲常,斩了吧,无德无品之人,留之无用。”
想到这里,他直接提笔写了下去。
一道道的做下去之后,毛玠发现了一个事实。
这里的考题,都是为官一方,必然会遇到的事。
“原来如此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朝廷比我实际。”毛玠嘀咕道。
……
此次夏至大考,历时足足五天。
当那些士子历经五天时间的考试,从太学出来的时候,一个个都像换了个人似的。
有人破口大骂,有人似有所得,然而更多的人,是在回味他们这五天的饭食。
“诸位,有谁知道我们这些天吃的饭食是从何处得来吗?五天把我这嘴已经养刁了,我现在一旦想起,我回去之后就再也吃不到那么美味的吃食,我就睡不着觉,我就想发疯。”
“同问,我也想知道。这等美食,为何从未在其他地方看见过?”
“雒阳城外,有一亭名为夕阳亭,夕阳亭有一夕阳客栈,乃朝廷官办。我们这些时日所吃饭食,应皆出自那里,虽然我并没有在那里见到这种名为盖浇饭的饭菜,但,如此新奇的饭食,只有哪里有。”
“夕阳客栈?多谢,是我等孤陋寡闻了。”
“你们就没人关心一下考的如何吗?我觉得我应该能中!”
“兵法一窍不通,通篇杀字,你让我怎么中?其他的,勉强尚可。”
“民事才是最难的,你们这些人尽皆瞎扯,你们有谁真的下过地种过田吗?反正我是连粮食的公母都分不清楚。”
“那你说明你是个傻子,嚷嚷个屁,粮食也有公母?”
“粮食有没有公母我不知道,但经学我敢断定一定是卢司空出的考题,太难了。”
……
夕阳客栈因为这一次的夏至大考,忽然间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大量的学子在接连吃了五天的盖浇饭后,对夕阳客栈的饭食产生了无比强烈的好奇。
而夕阳客栈也没有让他们失望。
不断推陈出新的菜品,现在已累积过百。
只是看菜单就让学子们看了个眼花缭乱。
考完试的学子们在雒阳尽兴游玩,彻底的放飞着自我。
而卢植与杨彪亲率官吏也开始了漫长的阅卷。
近千的学子,交上来的考卷足有万份。
对于他们这为数不多的几名官吏而言,这是一件极其繁重的差事。
卢植在没日没夜的熬了两天之后,心中产生了强烈的改制念头。
若这一次能够成功,以后朝廷取士必然会是这样的途径。
朝廷必须做出相应的改变,选定几名官吏专司取士之事。
若来年还是让他率领太长这为数不多的几名吏员来做这件事情,卢植觉得自己一定会减寿,盯着那苍蝇大小的字没日没夜的看下来,他感觉自己的眼睛都快瞎了。
刘辩登基之后的这第三件大事,差点让朝中公卿和雒阳百姓忘记了现在是什么样的一个年月,这几日的雒阳,实在是太热闹了。
……
单父。
在时隔半个月之后,刘辩终于等来了心心念念的大考结果。
虽然考试的不是他,但他其实比那些士子更为紧张。
这是继往开来,承先启后的一件大事。
他也不知道自己定的那些东西会达到什么样的结果。
从夏至大考开始到现在,他那忐忑的心就没有稳下来过。
现在那份代表着结果的奏表,终于摆在了他的面前。
当他翻开那份奏表的刹那,感觉自己好像翻开了阎王的生死簿,分外的沉重。
他动作非常隐晦的深吸了口气,翻开奏表,并念了出来,“此次取士共有九百一二十名士子,自天下十三州远道而来。”
“九百一二十人,这个数量,远超朕的预估,朕以为能有一二百人就不错了。”
“谁说车马慢,消息闭塞,这消息不都挺灵通的嘛!”
堂上,刘辩现在的智囊团悉数在列。
贾诩笑说道:“此次朝廷取士推陈出新,不分身份,对于大部分的寒门士子而言,这是改变命运的一次机会,他们怎能不动心呢?也就是臣如今已然坐在此处,要不然臣若得知这个消息,也一定会参加大考的。”
“你们是不是忘了,朕和朝廷现在的声誉,黑到简直都快能与周幽王并驾齐驱了。”刘辩说道,正是因为这个事情,他才对此次取士格外的担忧。
墙倒众人推啊。
朝廷与皇帝的名声太黑,对于那些士子而言,他们恐怕宁愿选择辅佐地方诸侯,也不愿意入朝为官吧?
荀攸直起身,拱手说道:“陛下,朝廷始终是朝廷。那些心思奸猾,有不臣之心的士子,会想着辅佐那些有不臣之心的诸侯,对抗朝廷。可那些忠贞之士,他们想的更多的应该是尽自己所能辅佐朝廷,扭转眼前局面。亦或者,隐士而居,专修学问。”
“而且,对于天下十三州而言,这一千多的士子……其实一点也不多。”
刘辩目光幽幽的看向了荀攸,扎心了啊老铁。
劳资当初下旨的时候,甚至连其他州都没有计算在内。
现在除了三辅河南尹和兖、并二州之外,其他诸州也有大量的士子赶来,这已经很不错了,这可都成数倍的超出他的预计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各郡县现在统计上来的缺额有三百六十六人,你们不妨大胆猜一猜,此次大考在乙上的士子有多少人?”刘辩转移话题说道。
他老担心自己再继续在那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会被这几位极其会说话的谋臣给气死。
我这个皇帝很实际的,从不考虑那些假大空的东西,你们就别再拿那些东西来中伤我了,真的伤不起的,刘辩内心幽幽一叹。
光怪陆离,魑魅魍魉横行的开局,能怪的了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