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〇五年的第一天,宇文城和钟毓媛为宇文明注册了完整的公民个人信息。从此以后,宇文明的个人信息不再是一串干巴巴的数字了,他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身份信息、信用记录和应用资料库,可以随时随地用自己的手指认证身份、消费购物、处理个人资料了。注册完成后,钟毓媛捏着宇文明的小手说:“从今天起,你即使出门的时候没带着‘羊羊’,也可以在公共信息终端上学习、读书了!”
“还可以买我自己喜欢的东西!”
“没错!”
“那我没钱怎么办?”
“可以先透支你的信用。等你长大了、找到了工作,再从你的工资里扣。”
“我要是一直没找工作、没有工资呢?”
“二十岁以后如果你的信用值还是负数,你就什么都不能买了,要么‘回归大自然’靠天吃饭,要么留在城市里当乞丐。”
“还可以向爸爸妈妈求助!”宇文明讨好地笑着说。
“明明,按照法律,父母可没有义务抚养已经年满二十岁、而且拥有自主行为能力的孩子哦!如果你是个健康的成年人,爸爸妈妈有钱也可以不给你,我们这么做是受法律保护的!”钟毓媛故意逗儿子。
“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宇文城在旁边说。
宇文明眼珠一转:“那我可以现在就自己挣钱吗?我去找一份工作,挣好多的钱,等二十岁以后再花!”
钟毓媛和宇文城都笑了。钟毓媛抚着儿子的头说:“明明,你现在是不可能找到工作的——谁也不敢雇用童工!假如再遇到多事的,还会把爸爸妈妈告上法庭呢,罪名是‘没有尽到监护和抚养义务’!”
“每天接送我上幼儿园也是你们的义务吗?”
“这也属于监护义务的一部分。”
“用机器人保姆不行吗?”
“能行,但是不受法律保护。”
“那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自己去幼儿园呢?”
“满五岁以后——那时候你也该上小学了,不能去幼儿园了。”
“可是我如果自己出去玩,不小心走进幼儿园呢?”
钟毓媛夸张地皱着鼻子,凑近了儿子的脸说:“那样幼儿园的老师还会把爸爸妈妈告上法庭!”
“罪名还是‘没有尽到监护和抚养义务’!”宇文明也皱起鼻子笑道。
宇文城补充道:“不光是幼儿园,只要有人在公共场合看见你孤零零一个人、我们都不在你身边,他们就有权力告我们‘不尽义务’!”
“哇!当孩子难,当爸爸妈妈也难!”
“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
“自由就那么难吗?”
“明明,自由不只属于你,它还属于每一个人。为了保护别人的自由,你就不能为所欲为,这才是自由的真正意义!”
宇文明斜仰起小脸看着妈妈,眨巴眨巴眼睛,摇摇头说:“妈妈,我听不懂。”
宇文城在心里说:“我的小天才!总算有你弄不懂的事情了!看来聪明归聪明,它还是代替不了为人处事的智慧。洞悉宇宙的人不一定就能看透人世,所以现实中才会有那么多‘幼稚’的科学家!”
钟毓媛看着儿子的眼睛说:“明明,有些道理单凭几句话是讲不清的。你可以多找些书来读,看看能不能读懂。即使读不懂也没关系,等你一天天长大了,自然就会明白。”
宇文明撇撇嘴:“妈妈,这算敷衍吗?”
“不!”钟毓媛笑着摆手,“绝不是敷衍!有些道理、有些智慧必须花时间去亲身经历、亲身体验才能懂得。明明你知道热力学第二定律吗?它告诉我们: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要想有收获,必须付出努力。要想有丰富多彩的收获,必须付出多种多样的努力。”
一边站着的宇文城在心里默默地跟钟毓媛辩论:“人生太短暂,大多数人并不需要那么丰富多彩的收获,也不可能有那么多收获。有时候付出自己愿意付出的、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就够了。”
宇文城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三月一号一早,他和钟毓媛同时起床、同时穿衣、同时洗漱、同时吃早餐。靖北直飞北辰的航班都是整点出发,要想上班不迟到必须坐八点的飞机。等他穿戴完毕,离八点只差一刻钟了。他想和儿子道个别,宇文明却还沉浸在甜甜的梦乡里。宇文城站在卧室门外望了望儿子圆圆的、酣睡中的小粉脸蛋儿,急匆匆推门上了早已等在公寓门口的出租飞机,往靖北机场飞去。
钟毓媛给儿子做好早餐,在八点整的时候叫醒了他。宇文明坐起身揉揉眼问:“妈妈,爸爸呢?”
钟毓媛打出时钟,让儿子看钟上跳动的数字:“爸爸已经坐上飞机往北辰飞去啦!”
宇文明瞄了一眼时钟,望向窗外,直愣愣地望了好久,仿佛能看见爸爸坐着的、飞往南方去的飞机。
穿衣、洗漱完毕,吃完早餐,宇文明拿过喝水杯和“羊羊”,又找来自己的小背包,就把杯子和“羊羊”往包里装。他往包里装“羊羊”的时候,被钟毓媛叫住了。
“明明,”钟毓媛指指“羊羊”,指指自己手腕上佩戴的私网机,“你可以把‘羊羊’戴在身上。”
宇文明看了看妈妈的手腕,举起自己的小细胳膊说:“妈妈,你的胳膊戴上‘羊羊’就像戴上了手表,我的胳膊戴上‘羊羊’就像套了个面包圈。”
“妈妈没让你戴手上呀!”钟毓媛捂着嘴笑了,“你可以像这样——”说着用手拍拍私网机,手腕上的私网机立刻变成一股流动的液体。钟毓媛撩起上衣露出自己的腰,用手指按着私网机在自己身上划过一条线——直划到腰部,又绕着腰划了一圈,这股液体便沿着这条线、贴着她的身体从手腕流到腰间,变成一根细细的、闪光的绳子,套在了她的腰上。钟毓媛放下衣襟,双手向宇文明一摊:“你看,比你背着省力,还不会弄丢!”
宇文明看完妈妈的操作步骤,也学着妈妈的样子抓起“羊羊”拍了两下,“羊羊”也变成了液体。宇文明用一只手的食指从“羊羊”身上一直划到自己腰上——他是把手伸进衣服里面划的,也在腰里画了个圈。“羊羊”像一条灵巧的小蛇,顺着宇文明的胳膊“吱溜”钻进了他的衣服。宇文明身上一痒,“咯咯”笑了两声,再撩开衣服看,“羊羊”已经变成一条滑滑的、窄窄的腰带系在了自己身上。
宇文明抬头看看钟毓媛,低头看看自己的腰,似乎有点怀疑变成一条腰带的“羊羊”还能不能正常发挥作用了。他试着对腰间喊了一声:“羊羊,我要看《智慧之光》!”
“羊羊”又像小蛇一样从宇文明的衣襟下面探出个“小脑袋”,打出《智慧之光》。
“咦?真的!”宇文明这回放心了,对“羊羊”说:“不要了,收起来吧!”
“羊羊”关闭了全息,把“小脑袋”缩回到宇文明衣服下面,重新恢复成一条“腰带”。
宇文明举着水杯对钟毓媛说:“要是杯子也像‘羊羊’似的能变就好了。”
钟毓媛笑着摇了摇头。
宇文明收拾好东西,和妈妈一起出了门。
钟毓媛拉着宇文明的手刚走到“新月”幼儿园门前,门口值班的老师主动迎了上来:“小姐您好!是来送孩子上幼儿园的吗?”
“是的。”
“您的孩子注册过了吗?”
“注册过了,是他爸爸带他来的。”
“他的个人信息录全了吗?”
“也录全了。”
“好的!请跟我来!”年轻的老师领着宇文明走进大门,在门口的指纹识别器面前站住,看着宇文明指着识别器说:“小朋友,把你注册过的手指按在这里好吗?”
宇文明把手指按了上去,识别器上方打出了他的姓名、个人身份信息号码、父母的姓名和在幼儿园注册的时间。
“你叫宇文明?”老师笑着问。
“嗯!”
“好的!宇文明小朋友,欢迎你正式成为‘新月’的一员,现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你的朋友了!”
“谢谢!”
“好啦,和妈妈再见吧!”
宇文明朝钟毓媛挥手:“妈妈再见!”
钟毓媛也向宇文明挥挥手:“明明再见!记得要尊重别人、互助互爱、友好相处啊!”
“记得了!”
八点三刻,宇文城从工作人员通道走进了北辰天文台。走廊里回荡起好几年未曾听过的声音:“欢迎您,宇文城先生!祝您一天工作愉快!”听到这熟悉的语调,宇文城心潮澎湃,感慨万千,眼泪差点掉下来。循着记忆中的方向,他走到了副台长办公室门前,按响了门铃。
门自动打开,头上顶着喜鹊窝的尤方明张开双臂把宇文城拥在了怀里:“欢迎回来!”
宇文城使劲睁了睁眼,抑制住将要流出的眼泪,拍了拍尤方明后背。
“走!”尤方明挎着宇文城的肩膀说,“我带你去见台长!”
蒋庸则没有和宇文城拥抱,而是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欢迎你,宇文先生!我们见过面,你记得吗?”
“记得,记得!”
“这几年在外面过得挺好?”
“挺好。”
“还培养出一个天才儿子?”
“嗯?”宇文城诧异地睁大了眼,“你怎么知道?”
蒋庸则朝尤方明努努嘴。
“噢……”宇文城尴尬地笑道:“他是瞎说的。”
“虚伪!”蒋庸则假装生气道,“刚才我问你是不是培养出一个天才儿子,你是怎么回答的?你问‘我怎么知道’,明明已经承认你儿子是天才了,现在怎么又怪到方明头上?”
“呃……”宇文城直摇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也是瞎答的。我的意思不是……”
“好啦好啦!你的意思我知道!”蒋庸则大方地笑着,“现在也没工夫闲聊。最近正有一大堆观测数据需要建模处理,交给你怎么样?”
宇文城把胸脯一挺:“好!”
“已经发到你办公室了,三零六——专为你留的!”
“谢谢台长!”
“还记得怎么调用同步望远镜阵列吗?”
“记得!”
“那就好!等你的结果!”
“有时间限制吗?”
“没有,但是越快越好。”
“知道了!”宇文城点头离开。
四年多没碰过这么专业的东西了,怎么说还是有点不适应。宇文城又急又怕,总担心这次搞不好会让台长大失所望,在通往理想的道路上刚迈出一小步就摔个大跟头,被别人嘲笑不说,如果再次失去在这里工作的机会,那恐怕就得抱憾终生了。他逼迫着自己慢慢进入状态,沉浸在浓雾一般的公式和数字堆里。
晚上七点四十,宇文城推开家门,看见钟毓媛和儿子正面对面坐着,桌上摆着饭菜点心、盘碟碗筷,吃惊地问道:“你们还没吃饭?”
宇文明叫了声“爸爸”,就冲他龇着牙傻笑。钟毓媛替他放好碗筷说:“就等你呢。”
“我回来这么晚,以后别等了。”
“明明说了,这是我们家的仪式,缺了谁都不行。”
宇文城看看儿子,笑了笑说:“好吧,仪式!”
碗筷叮当一响,几口饭下了肚,宇文城问儿子:“明明,今天在幼儿园玩儿得好吗?”
“嗯!”宇文明嚼着满嘴的饭边点头边含糊地回答,“好!”
钟毓媛笑着替儿子作补充:“老师说明明特别聪明,也很有礼貌,懂得如何跟小朋友相处,连比他大一岁的大班小朋友都让着,还给大家讲故事、教大家玩游戏,说开园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孩子,都问我们是怎么教育的。”
宇文明吃着饭,听着妈妈夸自己,既没有表现出害羞,也没有表现得洋洋得意,那种宠辱不惊的从容和淡定看得宇文城直汗颜。
充实而有意义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宇文城觉得自己像是绕了一个四年的大圈又回到原点,虽然多了一个儿子,心态也和四年前大不相同,但那种积极向上的劲头是回来了。天文台的班一天一休,他还可以和钟毓媛轮替着接送儿子。儿子也像自己和钟毓媛一样,对他的幼儿园生活充满了热情。有时候宇文城会想:早知道幼儿园几岁的孩子都收,应该去年就把他送来,自己就能更早一点进入这种“理想”的生活状态了。不过想归想。事实证明,去年是宇文明成长发育、尤其是心智发展最重要的一年,有自己陪着还是比幼儿园要好——知子莫若父,要是宇文明两岁就去了幼儿园,天天和一群孩子在一起玩,幼儿园老师又刻意用幼儿的语言和他交流,他的智力发育可能就没那么快了。
人在成长,兔子也在成长。短短几年时间,通过“新兔”的不断引进,最初的一对儿小兔已经繁衍成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族,家里再也养不下了。宇文城在院里修了一个兔窝,还用围栏在兔窝外面围起了大半个院子给它们玩。一开始宇文明担心兔子怕冷,直到亲眼看见兔子家族平平安安地度过了两个冬天才放心。一家人来到靖北的第三个夏天,兔子家族的第五代也降生了。
六月下旬,天长夜短,宇文明和妈妈从幼儿园回来的时候天还大亮着。进了院门,宇文明照例先扒在兔子围栏上和小兔们亲热了一会儿。每天这个时候他都会给兔子们“点名”,看看有没有新添“兔丁”,同时给兔子们放些食物。兔子们也形成了习惯,一见宇文明回来就自觉地凑到围栏边上,也从里面扒着围栏站起身来,直把鼻子往上探。宇文明数了数鼻子,发现数目不对。再仔细看,除了新出生的几只幼兔在窝里,还少了一只。他打开围栏门走过兔子堆,钻进兔窝一看,兔窝的一个角落里是刚刚睁眼、还在围着兔妈妈吃奶的小兔,另一个角落里一只大兔子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宇文明走过去,发现是那只最早来到自己家的公兔,也就是这群兔子的“祖爷爷”。
“生病了?”宇文明一边说一边抚摸它的身体。手一碰到兔子,他吓了一跳:兔子的身体已经冰凉梆硬。他不敢相信,又摸了好几下,兔子一动不动。他试着去抓兔子的脚——已经硬得像粘了毛的树枝。
“死了?”宇文明把“兔爷爷”拖出兔窝。明亮的阳光下,“兔爷爷”就保持着侧卧的姿势,眼睛闭着,嘴也闭着,但是牙却龇着,看上去很瘆人。
宇文明的眼泪唰啦啦就滚落下来,落在“兔爷爷”身上。“妈妈!妈妈!”他连喊了几声。钟毓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忙从家里跑出来,见儿子正跪在一只兔子身边掉眼泪。她立刻猜到了八九,一步跨过围栏,走近了蹲在儿子身边,看了看僵在地上的兔子,又伸手摸了摸,才抚着儿子的肩膀问:“兔子死了?”
“嗯。”宇文明已经从无声地落泪变成了抽泣。
钟毓媛深吸了一口气:“明明,你不是早就懂得:万事万物都有寿命,任何人、任何生命都要死去吗?‘兔爷爷’活了这么多年,已经五代同堂,又有你这么好的朋友每天照顾,它一生这么幸福,没留下什么遗憾,我们应该让它平静地离去,也应该平静地看待它的离去,是不是呢?”
“前两天刚出生的小兔就死了两只,‘兔爷爷’肯定不幸福,肯定特别难过。”
钟毓媛轻轻笑道:“明明,以前刚出生的小兔不是也有夭折的吗?这是正常现象,大自然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来调节生态平衡,使每一个活下来的生命都能活得更好。如果所有物种都是生一个活一个,地球早就装不下了,活着的也会因为缺少食物而死去,那时候会死得更多。”
“我懂,”宇文明哭着说,“可我就是伤心。”
钟毓媛搂过儿子的头,和他脸对着脸亲了一口说:“明明,那我们把它也埋在后院的花园里,让它和自己死去的子孙们作伴,好吗?”
“嗯。”
钟毓媛捧起“兔爷爷”的尸体,宇文明回家拿了一只塑料袋和一把小铁锹去了后院。北墙的墙根下已经埋了好几只夭折的小兔,今天还是第一次有成年兔子来到这里。宇文明亲自动手挖了个大坑,用塑料袋把“兔爷爷”装好,封好袋口,放进坑里,把土填进去,又用小锹拍平,然后对着墙根鞠了一躬,就拉着妈妈的手回了家。
这样的场景钟毓媛和宇文城都见过好几次,钟毓媛见的次数还没宇文城多。小孩子与宠物朝夕相处,宠物死去他们伤心,挖个小坟把它们埋了,这样的事并不稀奇,钟毓媛也理解。但宇文明有一点和很多孩子都不同:他不会在埋下兔子的地方堆起坟包,每次都是把地拍平,让它们和周围的地面一样,即使长了野草也不管。而且他也只在兔子“下葬”完毕的时候给兔子鞠躬,再往后除去偶尔提起死去的兔子、感慨几句,不会有任何表示,也不会多看北墙根一眼,完全把那里当成和其他地方一样的土地,该玩还玩,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最多只是在移植小树、播撒花种时避开那里。她曾经开玩笑地问儿子,为什么不给小兔修个漂亮的坟包,每到清明的时候“祭奠”一下。宇文明是这样回答的:“我把它们记在心里。”
儿子一天天长大,明年就该上小学了,钟毓媛的第二个任期也接近尾声了。年端假开始前,她接到了国防部的通知:鉴于她在北大陆战区历次年度演习中的优异表现和卓绝业绩,授予她一项“特殊奖励”:可以在国防部向她提供的几个备选岗位中拥有优先选择权。前两个任期的岗位都是以命令形式下达的,这次主动权交给了自己。钟毓媛浏览了一遍列表中的职位,立刻注意到其中一行:国防部未来局局长助理。
未来局?它和国家科学院里那个“未来处”是什么关系?打开一看,钟毓媛怦然心动:“未来局”就是“未来处”,它已经扩充了规模,并和“科学家智库”建立起了横向联系,增设了一名副局长和两名助理。
未来局——国家科学院——北辰!就在北辰!在自己度过三年大学时光的地方,在自己收获了爱情的地方,在宇文城的“家门口”!这不是个绝好的机会吗?到未来局、到北辰去,宇文城就再也不用坐飞机花半个多小时上下班了!
晚上,钟毓媛把这个大好消息告诉了宇文城。
宇文城登时两眼放光。但他嘴上迟疑了一下,言不由衷地问钟毓媛:“你不是喜欢管理型、指挥型的工作吗?当局长助理……”
钟毓媛用自己的鼻子蹭了蹭宇文城的鼻子,说:“当局长助理一样能做我喜欢的事。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相信我!”
“你仗打得那么好……未来局是搞技术的……你一直想干大事业……”
钟毓媛轻叹一声:“仗打得再好,也是给指挥官当幕僚!你听说历史上有哪位名将、哪位军事家是女的啦?”
“贞德。”
“噗!”钟毓媛肩膀一抖,爆出一声笑,“还有呢?”
“不知道了。”
“妇好。”
“什么?”
“妇好,远古时代的一位军事领袖。但那时候打仗还谈不上军事,只是几百、几千人的械斗——就是打群架。哪边人数多、气势旺、身体壮就能获胜。所以只能说妇好是一位军事领袖,而不是军事家。”
“那……”
“可做的大事业太多了,又不是生死存亡,又不是非它不可,我何必要用百分之百的努力去赌那百分之一的可能?况且还没有百分之一——连万分之一都没有。”
“那你真的想去未来局?”
“真的。不光为了你我,还为了明明。”
“为什么?”
“你也瞧见了,靖北终究是个小城镇,和北辰不能比。明明在那里可以接触更多的事物、见到更广阔的世界。”
“哦。”
“你说呢?”
“嗯!”
钟毓媛看得出,宇文城在尽力掩饰内心的狂喜,而且自我感觉还不错。但实际上,他的眼睛把他心里的一切都告诉了自己。瞧着宇文城“自作聪明”的天真表情,钟毓媛憋不住想笑。
“你还记得吗?我和你说过,我总有一天要让你回到北辰、回到天文台的!”
这句话在钟毓媛喉咙里迸了几迸,终于没迸出来。她不想让宇文城觉得自己是为了他才做出现在的选择。
国防部批准了钟毓媛的申请,她被正式任命为国防部未来发展局局长助理,并在三〇七年新年当天提前晋升为上尉——梁馨那样的“狂人”二十七岁的时候也不过就是上尉而已,自己现在还不到二十七呢!钟毓媛的自豪感又膨胀了好几倍。
靖北的房子已经退掉,宇文城带着钟毓媛和宇文明在合静的父母家住了几天。一家三口白天去北辰逛街、看房,晚上回合静与老人一起享受天伦之乐。经过无数次商讨、争论、权衡,宇文城、钟毓媛和宇文明最终选择了北辰市中心古城墙下的一套公寓。公寓就在宇文明将要上学的开阳小学旁边,离国家科学院也不到一公里。但宇文明看上的不是这些,而是它的院子:这套公寓的院子超大,不要说养兔子,就是养几只羊、养一对儿马都够。而且它的前后院相连——也就是在一个大院子中间盖了一幢“小”房子,所以四面环“院”,拥有四个不同朝向的窗户。宇文明给它取名叫“城堡”。腊八当天,“城堡”布置完毕,全家喜迁新居。
宇文城像在靖北一样修了兔窝、筑起围栏,现在的兔窝和围栏都比从前大好几倍。兔子的居住面积扩大了,人的居住面积也扩大了:新家除了客厅、厨房、厕所和盥洗室以外,还有四间房——一楼两间、二楼两间。一楼的大房间用作了卧室,小房间用作了书房。宇文明已经到了和父母分房睡的年龄,却舍不得离开父母。宇文城和钟毓媛也不在意,继续把宇文明的小床摆在自己卧室里。他们在二楼也给宇文明安排了一个房间,宇文明就把它当成自己的“乐园”和书房。
家里安排妥当,趁着还没过年,宇文城和钟毓媛领着宇文明去拜访了时空。这是宇文明与时空的第一次会面。去时空家的路上钟毓媛问儿子:“明明,见了时空应该叫什么呀?”
宇文明不假思索地回答:“时空爷爷!”
“对啦!”钟毓媛刮刮他的鼻子。
时空家在北辰大学的校园里,紧挨着一片杨树林。尽管天气寒冷,时空仍然迎出了院子。宇文明第一个甜甜地叫道:“时空爷爷好!”
“喔唷!好小子!你好!”时空一把抱起宇文明,像抱两三岁的小孩子那样托着他的屁股。宇文明两眼盯住时空的山羊胡,用手摸着问:“时空爷爷,你留这么长的胡子做什么用呀?”
时空翘着山羊胡开怀大笑道:“哈哈……爷爷的胡子是用来遮住领口保暖的!你看!”说着一收下巴,表情夸张地看着宇文明。
“那别人为什么不留胡子保暖呢?”
“他们不怕冷,爷爷怕冷啊!”
一老一小有说有笑地进了家。时空的老伴在家里准备好了茶水点心,宇文城和钟毓媛一进门她就忙着把他们往沙发上让。等时空抱着宇文明也进了家,她拿起一只糖果就往宇文明手里塞。宇文明看了看糖果,笑着摆摆手说:“谢谢奶奶,我自己拿。”
“哦——好!你喜欢什么自己拿着吃!”老夫人把糖果放回了果盘。
钟毓媛冲儿子皱眉撅嘴道:“明明,这样做可不礼貌!”
“没关系!没关系!小孩子就应该从小自主!”老夫人乐呵呵地说。
宇文明看看表情严肃的钟毓媛,瞅瞅一脸慈祥的老夫人,对钟毓媛摇头道:“妈妈,我不懂!”
时空也被逗乐了,他一边笑一边把宇文明放下了地。宇文明对时空说了声“谢谢”,就跑到钟毓媛身边坐了下来。钟毓媛低下头柔声细语地给宇文明解释:“明明,在别人家里做客,当主人请你‘自便’的时候,自己想要什么自己拿是对的。但是如果主人给你的东西你不喜欢,在拒绝别人的时候要比现在更委婉一些,知道吗?”
“哦!知道了!”宇文明点头。
时空在一旁说:“孩子做得也不错,直截了当、大方得体。婵媛,很多时候‘更委婉’往往是‘更啰嗦’、‘更虚伪’、‘更矫情’的‘委婉说法’,你觉得呢?”
钟毓媛不好意思地一笑:“时空老师,您说的……在某些方面……的确没错。我们和您不见外,明明和您也不见外。但如果是和其他人——尤其是不熟悉的人,有时候‘啰嗦’一些、‘虚伪’一些反倒比直截了当更好。”
“哈哈……”时空爽朗地笑道,“那情况就复杂啦。明明还小,他得慢慢学,一下子可教不会!”
“时空爷爷,”宇文明眼睛一亮,好像又发现了新问题,“你为什么叫妈妈‘婵媛’?”
“哦——呵呵……”时空捋着山羊胡大笑,“这个典故你可以问你的爸爸妈妈,那是你出生以前你妈妈和我的一段经历。”
“是什么呀?”宇文明扯着钟毓媛的衣襟,抬头望着她。
“明明,现在我们在别人家做客。等回家以后妈妈讲给你听!”
宇文明眨眨眼睛:“回家以后就说!你保证!”
“我保证!”
跟母子俩开过几句玩笑,时空就把焦点聚集在自己学生身上,问宇文城:“天文台的工作怎么样?”
“挺好,已经恢复状态了。”
“那就对了!你还年轻,创造力最强的时候才刚开始!”
宇文城低头笑笑。
钟毓媛听见师生俩的对话,感觉有些诧异:“时空老师,您不在天文台工作了吗?”
“啊,”时空拍拍沙发扶手,“我毕竟不是天文台的人,只有工作需要了才会过去,平时也得上班、得给学生们上课呀!”
“那您这两三年都没回天文台吗?”
时空叹了口气:“没——我想见的东西迟迟不来,我没必要去,也不想去。”
钟毓媛好奇地问:“您想见谁呀?”
时空哑然失笑:“我想见的不是人,是一个来自外太空的老朋友。”
见钟毓媛瞪着两眼不知所云,宇文城补充了一句:“W射线。”
“嗷——”钟毓媛恍然大悟,紧接着笑道:“嗐,越是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研究起来才越有意思呢。它要是隔三差五地总来拜访,您反倒会觉得索然无味呢。”
“啊哈哈哈……”时空靠在沙发里笑成一团,“婵媛哪,你这张巧嘴呀!养老院要是请你去工作,随便一个老人都能活到一百三!”
宇文城似乎永远都是那么木呆呆的,时空和钟毓媛笑成这样,他也只是在旁边弯了弯眼睛、翘了翘嘴角。他的心思完全不在钟毓媛开的这句玩笑上,而是幽幽地说道:“也是,从第一次到最近一次,六年里一共七次。除了三〇〇年没有,其他每年都有,二九七和三〇一年还来了两次。可从最近一次到现在都快五年了,一次也没有。”
“那不是说明它马上就要来了吗?”宇文明突然插嘴。
时空笑着问:“小伙子,你知道你爸爸说的是什么吗?”
宇文明歪着脑袋说:“知道!W射线!一种来自宇宙空间的无源电磁波,方向稳定、能量集中、频带窄、频谱怪,有人说它是外星人的信号,我爸爸不信,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宇文明这番话逗得满屋子人哄堂大笑,连宇文城都笑出了声。时空拽着自己的胡子问:“小家伙,这些都是你爸爸告诉你的吗?”
宇文明的回答一如既往地淡定:“嗯!”
“你觉得你爸爸能弄清吗?”
“能!”
“我也这么觉得!”
从时空家一出来,宇文明就缠住钟毓媛问:“妈妈,时空为什么叫你‘婵媛’?”
钟毓媛以为儿子早就忘了,没想到他记得这么清,便逗他说:“明明,妈妈和你的约定是回家以后才讲,现在妈妈可不能告诉你哦!”
宇文明没再说什么,一路上紧攥着钟毓媛的两根手指,好像生怕她跑了似的。钟毓媛前脚刚跨进院门,宇文明就“嗖”地一下跟进来,拽着钟毓媛的手指不走了:“现在能说了吧?”
钟毓媛无奈地笑笑,说声“好吧”,就在院子里蹲下身,和儿子面对面把自己当年第一次邂逅时空和宇文城的经历讲了一遍。
宇文明听完咂了咂嘴:“没了?”
“没有了。”
“‘婵媛’就是这个意思吗?”
“对呀,除了字典上的意思,时空并没有别的意思啊!”
“唉——没意思。”
宇文城在家门口叫道:“好啦,该进家了,外面儿这么冷!”
宇文明却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爸爸、妈妈,那就是说,你们第一次认识的那天,就是W射线第一次爆发的那天?”
宇文城以他科学家的严谨态度答道:“嗯……严格来说不算‘那天’,因为妈妈去天文台的时候W射线已经爆发过了,而且不止一天。只能说W射线刚爆发完我和妈妈就认识了。”
宇文明抿着嘴“嗯”了一会儿,开口道:“那就换个说法,应该是这样:你们第一次认识正好赶上W射线第一次爆发!”
宇文城笑答:“可以这么说。”
宇文明像小女孩似的十指交叉抱起双手搁在自己右腮边,歪着脑袋眼望天空遐想道:“多浪漫哪!一种全新的宇宙射线在无意间竟牵住了一对儿有情人!W射线应该叫‘丘比特射线’!”
宇文城和钟毓媛互相看了对方一眼,既有些不好意思,又叹服于儿子丰富的想象力。钟毓媛轻轻地捏了捏儿子的脸蛋儿,笑着说:“明明,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爸爸妈妈是最终走到了一起,不过中间可经历了很多波折,那次见面真的只是一次见面。”
“那也是有缘人终成眷属!有了那次相遇,你们现在又在一起,不就是浪漫的传奇吗?比一百个童话故事都有意思!”
相识十年,结婚六年,虽然都还年轻,但每天忙于工作、忙于应付生活的琐事,钟毓媛和宇文城还真没空想这些。今天儿子重新提起,他俩仔细一回味,还真有那么点儿“传奇”的色彩。宇文城想起了钟毓媛突然主动与自己联系、倾诉衷肠的那个假期。钟毓媛想起了自己和风逐尘那晚在艾海边的争吵。说实话,那晚如果不是风逐尘酒后吐真言,真不知他会瞒自己到什么时候。想想当年的自己也的确是有点冲动、有点刻薄、有点任性。风逐尘的手段虽然算不上光明正大,但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为了博得自己心仪女孩的爱慕,谋划一些小小的“伎俩”,毕竟可以理解。自己话是那么说的,无论什么时候只要知道真相就离婚。可是假如此刻和自己在一起的真是风逐尘,在某一个浪漫的夜晚,作为自己丈夫的风逐尘借着酒劲把他背后使过的那些手段一股脑告诉了自己,自己也许真的只会一笑而过,甚至也许会觉得自己的丈夫“真了不起”——尤其是在自己参了军、经历了几次演习、“骗”过几次人之后。
唉!命运就是这么弄人,缘分就是这么离奇。话说回来,如果自己和风逐尘结了婚,还真不一定能生下像现在这么聪明的儿子呢。苍天在上,或许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根本没有什么巧合、没有什么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