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岛是一座东北——西南走向的狭长岛屿,像个缩微版的北海,只不过北海是水,月岛是陆。从东北的靖北机场到西南的靖北市区将近七十公里,有六个合静那么大,人口却只是它的六分之一——大约五万多人。不过比起绿岛和碧州,已经算人气旺盛了。它的大部分居民集中在西南部的市区,这里距北海西岸只有几公里,有两条湖底隧道与大陆相连。单看表面,它仍是孤立于湖中的一座岛屿,实际上已经和大陆联成一体。
这里的纬度比碧州低十度,比合静高十三度。因其独特的水文气候,冬季气温与合静相差不大,夏季还要略低一些。此时的北海万里冰封,厚厚的冰盖比石头都结实,可以跑重型坦克。太阳斜照在冰面上,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宇文明脸贴着飞机舷窗,看着脚下的土地和明镜一样的湖面。没等他看过瘾,飞机已经降落在靖北市区。
公历新年刚过,农历新年还有一个多月,全城人都在放假。此时正值午后,气温升到了一天当中的最高点,正是逛街购物、休闲娱乐的好时间。大街上、广场上、商区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宇文明自打出生没见过这么多人,睁着两只大眼睛就看不够了。不要说他,连宇文城和钟毓媛也花了一两分钟才适应周围的环境。离开“大都市”仅仅三年,一个五万人口的小城就让夫妻俩有了“重返人类社会”的感觉。怎么说极地还是与内陆不同,人多还是跟人少不同。钟毓媛对此体会更深:她几乎有两年多时间整天生活在还没有运动场大的监控站里,每天面对着三十个熟悉的面孔,看都看腻了。好不容易回趟家,家里就只有丈夫、儿子和自己。赶上天气好出去散散步,满眼里也就那么百把人。最多的一次是去年农历除夕,新城区有将近一半的人从家里出来看焰火,那阵势让她想起了北高师的开学典礼。可是因为天气太冷,人们看了不到半小时就各回各家了。
沿着靖北最繁华的布尔街走了两百多米,拐进一条小路,路边就是宇文城提前租好的新公寓。这儿地理位置极佳,站在院里就能听到市中心的喧哗声。
行李已经提前运达。在家居机器人的帮助下,新家很快就被布置得井井有条,两只兔子也分得了一个房间。他们出发的时候是碧州时间晚十点,路上走了一个小时,就是晚十一点。因为存在九小时的时差,虽然天是亮的,一家人却睡意浓浓,草草吃罢饭就上床睡觉了。宇文明睡在父母中间,一只手搭着钟毓媛的胳膊,一只脚蹬着宇文城的腰。
这一觉睡到了下午五点(靖北时间),还是宇文明先醒来的。他蹬了蹬爸爸,又摇了摇妈妈。宇文城哼都没哼一声,睡得死死的。钟毓媛则一睁眼就坐起了身,看见儿子正盘腿坐在床上冲自己笑。
“明明,你醒啦?”
“嗯!”宇文明扭头指指宇文城,“爸爸还没醒。”
钟毓媛把食指放在嘴边轻声道:“嘘!我们不要叫醒他,让爸爸多睡一会吧!”
宇文明应了一声“哦”,随即抬起头、两眼放光地瞧着钟毓媛:“妈妈,我们能去外面玩一会儿吗?”
钟毓媛调高窗户的透明度,发现时间已近黄昏,便说:“明明,你看天就要黑了,外面也变冷了,我们明天再出去玩好吗?”
宇文明抿着嘴眨了眨大眼睛,突然把身子往前一倾,脑袋仰得几乎与后背成九十度,两眼直向上望着钟毓媛,用乞求般的语气说道:“妈妈,就玩一会儿!咱们家离大街不到一百步,咱们去看看就回来,好吗?”
钟毓媛心软了,看着儿子清澈明亮、充满期待的眼神,笑着答应道:“好吧。你向妈妈保证,只是上街走走,半小时以内一定回来!”
宇文明举起右手:“嗯!我保证:只是上街走走,半小时内一定回来!”
“好,我们现在就穿衣服!”钟毓媛说罢下了床,去了自己的更衣室。宇文明也扒着床沿下了床——他已经不再需要爸爸妈妈的帮助就可以自己下床了,下床的时候也不会再摔着了,甚至连穿衣服这样的生活技能也已经是小菜一碟。
傍晚的靖北热闹不减白天。不但商场里,连大街上都有很多人。这些人都没戴恒温盔,大多数人连围脖都没裹,整个脸就露在外面。看见他们,宇文明仰面对钟毓媛说:“妈妈,我也不想戴恒温盔!”
“明明,你还小,不能和叔叔阿姨学。叔叔阿姨身上的热量多,你身上的热量少,你要是不戴恒温盔就会被冻坏的!”
钟毓媛的语气不容商量,宇文明只好作罢。又走了没几步,宇文明指着一张巨幅全息广告牌说:“妈妈,我想过去看看!”
钟毓媛顺着宇文明手指的方向看去,广告牌上画着一只可爱的小狗,小狗身边环绕着五颜六色各种款式的衣服、鞋帽、首饰、化妆品、日用品、食品、玩具等等,周围闪烁着几行大字:“‘狗’年就要到了,属狗的你、身边有‘狗’朋友的你,不想在属于自己的年份里装点一下属于自己的生活吗?别犹豫,快来吧!”大字下面还有一行鲜亮的小字:“凡属相为狗的朋友除夕前一律半价!”
一看广告牌,钟毓媛赫然想起自己也属狗,即将到来的农历年正是自己的本命年,便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想去逛逛的欲望。她低头看看儿子,笑道:“好!妈妈和你一起去!”
牵着钟毓媛的手进了商场,宇文明再次仰起头问:“妈妈,现在我能脱下恒温盔吗?”
钟毓媛“哦”了一声,眼睛闪了闪:“明明,原来你想来这里‘看看’,就是为了能不戴恒温盔呀?”
宇文明狡黠地笑着点点头。
“唉!好吧!”钟毓媛转念想想,也觉得好笑:就算儿子是天才,他也不过只有两岁,哪能有那么多复杂的心思!倒是自己有些一厢情愿地自作多情了。
可没想到宇文明接着就说:“妈妈你不是正好也属狗吗?你也应该进来‘看看’。”
“呃……”钟毓媛的心情就像坐了过山车似的,之前是兴奋,刚刚有些失落,这会儿又突然被推上了顶点。她伸手抱起儿子,使劲亲了一口,说话声音都有些发颤:“明明,你是想让妈妈也来这里逛逛吗?”
“嗯!”宇文明的表情波澜不惊,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想法。
“好明明!我们一起逛、一起看!”钟毓媛放下儿子,转过头用力睁了睁眼,把眼眶里冒出来的眼泪又吸了回去。
记得自己上一次逛商场还是在三年多以前、从陆军大学毕业的时候。一晃三年过去了,身边多了一个聪明可爱的儿子,自己也二十四岁了。唉!人生真是……钟毓媛一边想,一边把目光投向一款变形连身衣,觉得它的样子很独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位漂亮的小姐你好!对这件衣服感兴趣吗?”一位年轻的女导购迎了上来。
“咦?”钟毓媛诧异地瞧了女导购一眼,心想:这个商场里竟然还有人类导购?刚才怎么没发现?
女导购并不说话,笑盈盈地、继续以询问的眼光看着自己。
“哦……我是想……”
“我来向你介绍一下这件衣服吧:它是市面上比较少的‘什么场合都能穿’的衣服,既可以保温,也可以透气,既能够变长,也能够缩短,还可以这样……”导购一边说一边操作,这件衣服一会儿变成冬天的风衣,一会儿变成夏天的连衣短裙,一会儿变成优雅大方的晚礼服,一会儿变成淡雅庄重的制服,一会儿变成轻便简洁的休闲装,一会儿又变成比基尼泳装……变成风衣不嫌单薄,变成短裙不显厚重,变成礼服长可拖地,变成制服尽显精干,即使变成比基尼也是轻柔纤薄、丝毫不臃肿,和普通的比基尼没有区别。
“是很有意思……”钟毓媛伸手揉了揉,质地也很柔滑。这样的衣服即便是贴着身穿,估计也是冬暖夏凉,感觉会很舒服。
女导购见钟毓媛有兴趣,继续说道:“你可以到试衣间里试穿一下。”说完低头看了看宇文明,满眼笑开了花道:“哇!这位可爱的小朋友……他是你的孩子吗?”
“是的,”钟毓媛笑着点头。
“真好!这么年轻漂亮的妈妈,带着这么可爱的一个宝宝,还有比这样的生活更幸福的吗?”
钟毓媛笑着没说话,宇文明出乎意料地开口了:“有!就是年轻漂亮的妈妈带着可爱的宝宝又遇上一位热情周到的导购阿姨!”
“哇哦!”女导购做梦也没想到眼前这位“宝宝”会说出这么一番话。宇文明怎么看都是个“婴儿”,叫他“小朋友”都嫌大,可他不但话说得清楚流利,连说话的内容都恰到好处,几乎说到人心里去了。女导购又激动又意外,竟有点飘飘然,大嘴张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忙说道:“宝宝真聪明!能告诉阿姨今年几岁了吗?”
宇文明伸出两根手指:“两岁。”
“两岁?!”女导购眼睛睁得比嘴还大,“两岁的宝宝就这么聪明!你一定是个小仙子吧!”
宇文明咧嘴笑道:“阿姨你就是大仙女。”
“哇……嘻嘻嘻嘻……”女导购发出一阵像卡通人物一样的笑声。
钟毓媛拿起衣服:“那我去试试?”
“试试吧!亲身穿上它和在模拟穿衣镜里看见你自己穿上它可不一样!就算是虚拟世界里的虚拟商城也不能给你百分之百的真实体验!你的身材这么好,使用贴身效果既不会嫌紧又性感迷人,这件衣服就像是专门为你设计的!”
钟毓媛进了试衣间,女导购就和宇文明聊天:“你的妈妈可真漂亮!”
“嗯!她也是属狗的!”
“是吗?那真巧了!我也是属狗的!”
“那你可以给我妈妈多打些折扣吗?”
“没问题!”
钟毓媛拿着衣服出来了。女导购有些意外:“呃……你试过了吗?”
“试过了,”钟毓媛微笑,“我很喜欢,只是不想把它穿出来。”
“哦……明白明白!”女导购会心一笑,“真想要的话——我听你的小仙子说你也是属狗的,我们又聊得这么投机,这件衣服给你打三折!”
“真的吗?那太感谢了!”
“嗐!不客气!我也快下班了,能为这件衣服找到它最合适的主人实在是件高兴的事,我也得感谢你们哪!”
“呵呵,”钟毓媛笑了笑,终于抑制不住好奇,问:“说真话……靖北并不算个大城市,居民这么少,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商场里还有导购?”
“哈哈……”女导购开心地大笑,这次的笑声比刚才“嘻嘻嘻”的声音正常多了,“你是第一次来靖北吧?”
“哦?你怎么知道?”钟毓媛很惊奇。
“靖北虽然是个独立市,可真正住在月岛上的人并不多,你看到的这些都是从北海沿岸其他城市来的。我也不是靖北人,我家在北海西岸的夏岭,那儿的人可比靖北多几十倍!”
“是这样啊……他们为什么喜欢来靖北?”
“靖北这儿资源好!环境好哇!不管干什么工作,工资都比其他地方高。”
“那他们为什么不住在靖北?”
“嘿……你住在靖北吗?”
“是的,我刚来这里,是租的公寓。”
“那我只能佩服你,你是有钱人!靖北政府可刁蛮啦!据说是为了保护北海最大岛屿的自然生态,把这儿的地价抬得死高死高的,除了原住民在岛上有自己的房子,外地人要想来这儿定居买房、哪怕是租房都比登天还难!我就奇怪了:这么大一个岛,就算住上几十万人,对自然生态能有多大破坏力?他们也太高估自己的同类了。他们自己怎么不搬走!他们就是祖祖辈辈住在岛上的土著吗?况且不让人在岛上住就能保护自然生态吗?每天几十万的流动人口就不破坏自然生态吗?嗤!干脆它独立成国算啦,要想上岛必须持有‘公合国护照’和‘靖北国’准入证!哼!真不知道它当初加入公合国是为什么……”
看着女导购发了半天牢骚,钟毓媛捂着嘴直笑,心想:不比不知道,看来军人的苦不是白吃的,虽然生活孤独寂寞,工作单调辛苦,可工资奇高,竟然能在靖北租得起房!嘴上说的却是:“这样也好,交通这么方便,白天上岛赚钱,晚上回去花钱……现在又是年端假,这时候加班一定能挣很多吧?”
女导购挤了挤眼:“那还用说?”
“唉——这个时代还有政府会干预地价……”
“可不是嘛!要是出了公合国,去了其他国家,哪个城市敢这么做?国家政府打一开始就不让!它还能做成?公合国就是太松散、太自由了,有这个政府没这个政府都一样!”
“可是,”钟毓媛笑着说,“那不还是政府干预吗?不过是小政府换成了大政府。公合国要是那么做,不就和其他传统国家沦为一类了吗?那它的建立还有什么意义?公合的理念还有什么意义?”
“好吧,”女导购点点头,“你说的也对!可是你说话的口气怎么这么像政府职员?政府职员应该没那么高的工资……要么是你先生……嗐!我可管不了那么多!这是你的衣服,请拿好。提前祝你和你的家人新年快乐!”
“谢谢!也祝你和你的家人新年快乐!”
“谢谢!再见!”
“再见!”
宇文明也向女导购摇着手说:“阿姨再见!”
“小宝宝真可爱!再见!”
钟毓媛喜滋滋地领着宇文明逛了一大圈,给他买了一个变形水壶、一套手写工具、一辆儿童悬浮车,还给他的“羊羊”做了一次全面升级。直到商场里响起“回家”的音乐、各个商铺开始灭灯,她才猛然意识到时间,一看表——已经快七点了。
“哎呀!”钟毓媛羞愧难当:自己本来要求儿子逛街不能超过半小时,结果自己带头失信,足足逛了两个小时!
宇文明皱着鼻子对钟毓媛笑道:“妈妈你只让我下了保证,你自己并没下保证,所以你逛多久都没关系。我既然出来了,就只能跟着妈妈,前半个小时算我自己逛的,后面一个半小时是妈妈带我逛的!”
钟毓媛弯下腰刮了刮宇文明的鼻子:“小机灵!”给他戴好恒温盔,让他坐上悬浮车,一个走一个“飞”,高高兴兴回了家。
宇文城已经醒了,正躺在床上看书。见钟毓媛和宇文明一前一后进了家,宇文明骑着悬浮车,一手提一只包装袋,身后背着装“羊羊”的包,笑道:“就知道你们出去玩儿了。”
宇文明跳下车,关了电源,举着包装袋跑到宇文城身边,取出其中一只袋子里的东西,在他眼前晃了晃:“爸爸!你要每天都教我写字!”
宇文城接过手写套装看了看,对儿子做了个夸张的鬼脸:“嗯!一直教到你不想学为止!”
初到靖北的这一个多月里,宇文城和钟毓媛领着儿子游遍了月岛,饱览了岛上的各种自然景观和人文风情,见识了各种各样的奇异生物。每到一处,他们都一边参观一边听“羊羊”做讲解。“羊羊”讲的很多东西不但宇文明从没听过,连宇文城和钟毓媛也是头回听说。一个月下来,宇文明收获满满,宇文城和钟毓媛也大开了眼界。
眼看临近除夕,大年就要到了。宇文城和钟毓媛安排好家里的事——主要是给兔子准备好足够的粮食和水、让伺服机帮忙照看,就带着宇文明一起飞回了合静,飞回了宇文城阔别三年的“老家”。
宇文城刚走到院门口,门就自己开了,爸爸妈妈直接从里面迎了出来。宇文明张嘴就叫:“爷爷奶奶好!”
“哎!明明好!”爷爷一把抱起宇文明,高高举过头顶,“明儿!冷不冷?”
“不冷!比靖北和碧州暖和多了!爷爷你看我都没戴恒温盔!妈妈偏要让我戴,我就不戴!一点都不冷!”
钟毓媛笑着剜了儿子一眼,“等你感冒了再来找我!”
“我才不会感冒!”
奶奶摸着宇文明脸上厚厚的围脖问:“一点儿都不冷你还戴这个?”
“这是爸爸非要让我戴的,”宇文明说着伸手就要往下扯。
奶奶一把按住:“哎!不能扯!扯下来就真的感冒了!”
一家人说说笑笑穿过了院子。爷爷一直把小孙子放在自己肩膀上扛着,进门的时候双腿一曲,宇文明头顶贴着门框进了家。奶奶把钟毓媛和宇文城让进屋,回手关上门,脱掉外衣就向小孙子张开双臂。宇文明从爷爷肩膀上下来,顺势投入奶奶怀抱。奶奶一只手抱着宇文明,一只手从茶几上拿起果盘,举到他面前:“明明,想吃啥?自己拿!”
宇文明抓起一只香蕉,把果盘一推:“奶奶放下吧。”奶奶放下果盘,宇文明冲着自己衣兜叫道:“羊羊!切香蕉!”衣兜里随即伸出一把环形旋刀,灵巧地在香蕉上一转,香蕉的三分之一就被切了下来。宇文明把剩下的三分之二放到奶奶手里,自己拿着那三分之一,对奶奶说:“奶奶把我也放下吧,我和奶奶一起吃。”
这一连串行为自然、洒脱,丝毫没有一个两岁孩子应有的稚气和懵懂,也没有家长刻意教育形成的乖巧和造作,爷爷奶奶看得直发呆,奶奶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忙应了一声:“哦——好!明明和奶奶一起吃香蕉!”说着弯下腰松开手臂,让宇文明自己站在了地上。
趁宇文城回自己房间换衣服的空,奶奶紧跟着小儿子也进了房间。宇文城诧异道:“妈,什么事?”
“小儿!”奶奶大惊小怪地问,“这些都是你们教给明明的?”
“哪些?”
“说话!做事儿!”
宇文城笑了:“你是说那些呀!嗯,明明说话早,懂事儿也早,我们从一开始就注意教育他形成好的生活跟交往习惯,但是没有专门去‘训练’他或者‘教给’他,一般都是我们说、我们做,让他自己看、自己学。我们下的工夫都不如你们那时候对我下的工夫多,明明是靠自己的天才悟性做到这些的。”
“真的?”
“我跟你还有必要说谎吗?再说你以前也不是没见过明明、没跟他说过话,他什么样你还不清楚吗?”
“小儿,你说明明懂事儿这么早会不会有啥不正常?”
宇文城笑着站起身,抓住妈妈的胳膊捋了两下,说:“妈,就算他跟别的小孩儿不一样,就算他真的心智超常、甚至是早熟,咱们还能怎么办?不让他说、不让他做?告诉他‘大人才能这么做呢,小孩儿就应该不懂事儿、就应该懵懵懂懂,明明你以后要注意啊’?以明明的天赋,他肯定能装出来,装得真像一个两岁的小孩儿,可是那样又有啥意义?”
奶奶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又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有点儿担心明明。他早早儿的就这么成熟懂事儿,是不是大人才会有的想法也早早儿的就会有?那对他的成长也不好哇!小孩儿就应该无忧无虑、想说啥就说啥、想玩儿啥就玩儿啥,要是过早的就考虑这个照顾那个,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小儿你自己也长大了,那些感觉你也应该知道——你不觉得累吗?你都觉得累,他那么点儿能受得了?”
宇文城叹了口气:“这种担心有道理。可你担心半天还不是瞎担心、白担心?明明既然这么懂事儿,我们更应该早早的教给他要乐观向上、心胸开阔,要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地生活,不自寻烦恼、不胡思乱想,这样才行。”
“对对对,我就是想让你和媛媛这么做,好好教育明明,让他多高兴、少烦恼!”
“妈你放心,明明可坦荡呢!他做这些事儿、说这些话都是自然而然的,根本没想那么多。就算他想的那些事儿,也跟生活没关系,都是科学上的问题。你说他科学上的难题想不通你还要担啥心?人人要都替科学家担心,科学家就别干活儿、别研究啦:为一个数学问题废寝忘食、想破脑袋对身体不好,干脆别想啦;为了做一个实验好几天、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奋斗操劳,太累啦,干脆别做啦……那样行吗?”
“我就说嘛!我也没说不让明明学习、不让明明思考。他能跟科学家似的那么想问题不挺好么!”
“对呀!”
宇文城的哥哥们都住在合静,有自己的家。前两年因为宇文城不在,四个兄弟或者一家两家、或者三家四家都会到父母这儿过年。今年宇文城带着媳妇儿子回来了,他们就没来,所以三十晚上家里就爷爷、奶奶、宇文城、钟毓媛和宇文明五个人。爷爷奶奶准备了丰盛的年夜饭,还买了好多火药烟花。宇文明第一次“零距离”接触火药烟花,好奇地问宇文城:“去年咱们在碧州看的烟花就是这样的吗?”
“是啊,不过比这些要大得多。花炮越大放出来的花越高、越大。”
“那我要看大的!”
“大的太危险,不能在咱们院子里放。而且它的花那么高,离近了也看不见。今天晚上咱们就放这些小花,等市里放大礼花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
“这儿的大礼花有碧州的大吗?”
“比碧州的大多了!”
“啥时候放?”
“三十晚上、初一晚上、初五和十五晚上都放。”
“那今天晚上咱们能去看吗?”
“今天晚上不出门,咱们在家里放自己的。”
“哦。”
宇文明虽然爱看礼花,但是对放礼花似乎并不热衷。这倒正中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下怀:虽然他心智成熟得早,可身体还是个两岁的婴儿,无论如何不可能让他拿着激光笔去点炮捻儿。假如他不仅爱看礼花、还爱放礼花,非要吵着闹着自己点,倒是个麻烦事儿。吃完年夜饭,宇文明催着爸爸妈妈到院子里给他放炮,他自己也提了一袋子花炮,却连激光笔碰都不碰。
七彩的烟花照亮了整个院子,宇文明眼不错神地盯着,一句话也不说,完全陶醉在彩色火焰编织的美景中。宇文城看着儿子,不禁想起自己小时候:刚记事那会儿,大哥、二哥带着他们几个弟弟在院里放花炮,当时自己应该比现在的儿子还大一些,也是全神贯注、同时又略带恐惧地盯着半空中喷薄、飞舞的火花,生怕哪颗火星会奔着自己飞来。如今大哥的儿子比当年的大哥都大了,他这个曾经畏畏缩缩的小弟弟也有了自己的儿子——时间经过的时候往往不知不觉,等它走远了人们才会恍然大悟。
大年初一一早,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四家人全来了,宇文明也和自己的五位哥哥、两位姐姐聚齐了。哥哥们在电话里见过这位天才小兄弟,不过那已经是好几个月以前了。婴儿的成长是一天一个样,宇文明更加如此。开始三哥四哥还带着点儿顽皮的心态想要逗逗这位两岁的小弟。三哥拿着一只玩具小灯笼在宇文明眼前晃,四哥忽左忽右地绕着宇文明扮鬼脸。宇文明没像他们预想中的那样咧嘴傻笑,而是微笑着开口问道:“三哥,这个灯笼是送给我的吗?”三哥一下被小弟的话给问呆了,愣了愣说:“哦——哦,你喜欢吗?你喜欢就送给你吧!”宇文明却摇摇头说:“我不喜欢,你自己留着吧。”三哥被窝了个大红脸。四哥一看小弟对自己扮的鬼脸毫无兴趣,便尴尬地笑笑,玩别的去了。囡囡圆圆把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大礼包亲手送给了宇文明。宇文明接过礼包说:“谢谢囡囡姐姐、圆圆姐姐!”囡囡圆圆奶声奶气地回道:“不用谢!”宇文明转身把礼包交给了钟毓媛。四婶见状问他:“明明,你咋不打开看看呢?看看姐姐送的你啥?”宇文明一本正经地说:“我想在没人的时候给自己一个惊喜!”逗得四婶捂着嘴直笑。
兄弟里就数宇文肖话最少。他自从进了家门问过爷爷奶奶和几位叔叔大爷、婶婶大娘的好,就再没说过一句话,而是自己坐在角落里摆弄一个球形的魔方。宇文明和其他几位哥哥姐姐说笑了几句,觉得没什么意思,往四周看了看,就发现了摆弄魔方的宇文肖。他也没说话,只是轻轻地走过去,坐在宇文肖旁边,瞪大眼睛看着宇文肖玩魔方。宇文肖前天晚上花了两个小时把魔方表面的色块全部对好,昨天白天一时心血来潮又把它全都弄乱了。他爸爸趁着年三十童心大爆发,拿起儿子的魔方胡乱转了一通,等宇文肖晚上想往回对的时候发现怎么也对不好了。宇文肖倒不着急,就这么一直耐心地对,除夕之夜别人熬年狂欢,宇文肖是熬夜对魔方,对到三点钟实在熬不住了才睡下,今天一大早又起来转,转到现在还是没转好。
宇文肖看见了坐在身边的弟弟,冲宇文明笑笑,低头继续摆弄魔方,摆弄了一会儿,想上厕所了,就把魔方往沙发上一扔,去了卫生间。宇文明见哥哥走了,过去拿起魔方在手里转了几个圈,就试着自己对起来,不到两分钟就对好了所有色块,悄悄地把它放回原位,离开了。宇文肖上完厕所一出来,发现魔方“恢复”了规整,大吃一惊,挠挠头想了想,拿着魔方就找到宇文明,问:“是你对好的吗?”
宇文明乐呵呵地笑着,看着哥哥的脸点点头:“嗯!”
“快告诉我你怎么弄的!”
宇文明接过哥哥的魔方,小手在魔方表面指画着给哥哥讲解起来。等他讲完了,宇文肖拍着他的肩赞叹道:“明明!真没想到你这么厉害!你以前是不跟五叔学过?”
“嗯,”宇文明点头,“爸爸教过我数学,有代数和几何。这个魔方虽然是圆的,但是也可以把它看成正多面体——数字化的正多面体。”
大人们、哥哥姐姐们聊天的聊天、玩耍的玩耍,谁也没注意到这小哥俩的对话。宇文肖虽然只有九岁,却有着和同龄人不一样的思维和见解。经过这次和弟弟的接触,他发现了隐藏在弟弟头脑中不一般的智慧——那是一种远远超越年龄、超越常理、和自己有着某种共鸣的智慧。他毫不犹豫地把弟弟当成了自己的知心朋友。宇文明也发现了这位哥哥身上与众不同的个性和气质,也把他当成了知心朋友。哥俩尽管年龄相差七岁,却因为相似的脾性、相似的兴趣、相似的认识,从此走到了一起。
吃过午饭,大哥、二哥两家人就离开了,留下三对弟弟、弟妹和他们的孩子。三哥本来也要走,可没想到宇文肖和宇文明俩人玩对了劲儿,宇文肖不想走了,他又不舍得爸妈,只好三人一起留下。四哥因为和宇文城年龄最近,从小在一起长大,感情比其他几个兄弟都深,三年没见面想叙叙旧、回忆回忆童年的生活,就也没走。三哥三嫂在一起,四哥和宇文城在一起,钟毓媛和四嫂年纪相仿,她们的孩子年龄也相近,都处在婴儿期,两人便凑到一起交流育儿经验。这么一来,刚满九岁的宇文肖就成了“孩子王”,带着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一起玩。玩了一会儿觉得家里不过瘾,就要开门出去,被爷爷奶奶发现了。爷爷把四个孩子喊住问:“你们要去哪儿?”
圆圆心急嘴快,小小年纪也没什么心眼,开口道:“哥哥带我们去苗圃!”
“大冬天的苗圃有啥好玩儿?”
“去看水库,去滑冰!”
宇文肖本想带上弟弟妹妹悄悄溜走,没想到被爷爷发现了。他是个害羞的性格,不好意思说谎,便没拦着圆圆,圆圆就把实话都说了。囡囡虽然是圆圆同卵双生的姐姐,却比圆圆内向胆小,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宇文明既不慌也不忙,也没说话,只是看着爷爷,听他怎么说。
“你们啥也不带、谁也不告诉,就四个人去滑冰呀?咋滑?拿啥滑?”
宇文肖伸开双臂躬下腰,两只脚一前一后边做着动作边认真地说:“就用脚,我们同学在学校都这么玩儿。”
爷爷笑了:“你能用脚滑,弟弟妹妹走路还走不稳呢,咋用脚滑?”说着回头叫宇文城:“小儿!娃娃们想出去滑冰,你把家里的冰车带上,领他们去吧!”
宇文城应了一声,就和四哥走出房间,来到客厅。钟毓媛和四嫂从另一间屋也出来了,钟毓媛一见宇文明帽子也没戴围脖也没系,光着个头脸就要出去,假装生气道:“明明!又任性了!外面那么冷,你出去冻坏了怎么办?”
宇文明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哦……忘了。”
四嫂柔声笑道:“我和媛媛也一起去吧。”
在屋里休息的三哥三嫂听见客厅里这么多人说话,出屋一看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三哥就责备宇文肖:“弟弟妹妹不懂事儿你也不懂事儿么?你能保证把弟弟妹妹看好?就带他们出去?”
宇文肖红着脸不说话。
“行啦行啦,”奶奶过来打圆场,“孩子们想出去玩儿是好事儿,你们跟的不就行啦?说到底还不怨你们?你们要不光顾的自己、多顾顾孩子,孩子们哪能自己往出跑?”
这边说着,那边四哥四嫂、宇文城和钟毓媛都穿戴整齐,也给四个孩子们穿戴好了,四哥和宇文城一人拎了一辆冰车,就准备出发。宇文城问三哥:“你也去啵?”
三哥摆手笑笑:“我和三嫂就不去了,你们去吧,看好孩子。”然后转脸对宇文肖说:“肖肖,要听四叔四婶儿、五叔五婶儿的招呼,照顾好弟弟妹妹、注意安全啊!”
“嗯!”宇文肖点头答应着。
四个大人、四个孩子、两辆冰车,浩浩荡荡出了院子。四嫂很喜欢宇文明,出门走了没几步发现宇文明倒着两条小短腿走得很吃力,就过去把他抱了起来。宇文明没拒绝,但是嘴里说:“谢谢四婶儿!我不怕走路!我有悬浮车,但是没带来。爸爸妈妈说多走路对身体好。”
四嫂的心都被宇文明给说化了,她隔着围脖亲了宇文明一口:“好宝贝儿!不用谢!现在咱们走快点儿,一会儿去了就能玩儿的时间长点儿。四婶儿临时当你的悬浮车,把你快快儿的送到目的地,然后好好玩儿!好好走!”
看见妈妈抱起了弟弟,圆圆嚷道:“妈妈我也要坐悬浮车!”
四嫂低头对圆圆说:“圆圆,妈妈抱了弟弟就不能抱你啦!你比弟弟大,多走点儿没关系。”
钟毓媛笑着抱起圆圆:“好圆圆!五婶当你的悬浮车!”
囡囡也叫起来:“妈妈我也要!”
“来来来,到爸爸这儿!”四哥伸出胳膊一把拢住囡囡,单手抱着她。
宇文城从四哥手里拿冰车:“给我吧!”
“不碍事儿不碍事儿!”四哥躲开宇文城的手,继续提着冰车。
走了没几分钟,就来到水库边上。钟毓媛和哥哥嫂嫂把孩子放下,他们立刻像出笼的小鸟一样飞奔出去。宇文肖没跑,而是拖着一辆冰车走到水库深处,然后骑上冰车开动马达,熟练地驾着冰车在宽阔的冰面上跑起来了。
宇文明见哥哥冰车开得那么溜,就对宇文城说:“爸爸我也要学开冰车!”
宇文城笑着指指冰车:“明明,冰车那么大,你控制不了。等你再长大点儿就可以了。”
宇文明撅嘴道:“爷爷家就没有适合我这么大的冰车么!”
“明明,”宇文城无奈中透着隐隐的自豪,“别的小朋友两岁的时候还不懂事儿呢,他们可开不了冰车,所以设计师设计的时候就没为你们考虑。”
钟毓媛对儿子说:“明明,妈妈来开,你来坐!”说着提起冰车走上了冰面。冰车的车座前有一小块地方,刚好够一个孩子站下。
宇文城拦住了跃跃欲试的儿子,问钟毓媛:“你会开冰车么?”
钟毓媛调皮地撇着嘴佯装愤怒道:“我还会滑冰呢!你别看不起人!”
宇文城改口道:“明明站在车上一点儿保护都没有,万一急刹车怎么办?”
“我会让他站好的!你又不让他开车又不让他坐车,难道就是为了让他过来看别人玩?”
宇文城妥协了,松开护着儿子的手,再三叮嘱道:“明明,抓稳冰车,千万注意安全!”
“嗯!我知道,爸爸!”
宇文明站在车座前,钟毓媛坐在车座上,用两条腿紧紧夹住儿子的身体,让儿子双手抓牢冰车把手内侧,自己握住冰车把手的外侧,高喊道:“冰车开动啦!前进!”随着她的喊声,冰车在冰面上飞奔起来。
四嫂在岸上看着宇文肖和钟毓媛开冰车,扭头对宇文城和自己丈夫说:“你们一会儿也可以上去开着玩儿啊!”
宇文城眼里放光,嘴上没说话。四哥摇头叹息道:“我是想玩儿啊,那还有四个孩子呢。让人家看我这么一个大男人玩儿冰车,我可不好意思。等你们都走了,没人的时候我叫上老五我们俩再来玩儿。”
“哟哟哟!少装啦!说得好像你年纪多大、有多成熟似的!”
“我年纪是不大,可我已经是有孩子的人了,有了孩子就不能再把自己当孩子了!我要是单身一个人,六十岁我都不嫌大!老五,你说是不是!”
宇文城看了一眼四哥:“有些事儿、有些时候我们要把自己当大人,要给孩子们作表率。有些事儿、有些时候我们就应该把自己也当成孩子,陪孩子们玩儿。这也不是绝对的,要看具体情况。”
“嗯!”四嫂赞道,“老五这说的才是正理!你要多向人家和弟妹学习!”
“我可学不来!”四哥一摇脑袋,“老五从小就聪明,不声不响顺顺当当就把博士念完了,弟妹更是北高师的高材生。你再看人家的孩子,哪像一个两岁的小孩儿!人家一家都是超天才,咱们都是普通人!”
宇文城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哎哎哎!谁都是普通人,只是擅长的东西不一样。四哥会的东西好多我也不会,囡囡圆圆会的宇文明肯定也不全会。大多数人都习惯拿那些最明显的特点跟别人比,比如智商啦、外表啦,其实活一辈子到了一看,各有各的幸福,各有各的路。”
说话间钟毓媛已经带着宇文明兜了好几圈。圆圆看着眼热了,跳起来喊道:“五婶儿!五婶儿!我也要坐冰车!”
钟毓媛把冰车开到水库边上,让宇文明下了冰车,换圆圆上来。宇文城又叮嘱道:“开慢点儿!圆圆是女孩儿,胆子小!”
“我知道!”钟毓媛用同样的姿势护住圆圆,再次开动冰车在冰面上飞奔。其实宇文城不了解自己这两个侄女:囡囡是个典型的乖宝宝,不乱说也不乱动;圆圆可不一样,圆圆从小就好说好动。八个月大的时候,姐俩就开始满家满院子乱爬。囡囡从来都是又慢又稳,爬几步抬头看看,要是快碰到东西了,就停下来或者转个方向。圆圆则是横冲直撞,三两下就爬出好几米,经常把头撞在墙壁上、石头上,撞疼了也不哭。四嫂笑道:“老五你快别操心了。论聪明十个圆圆都比不上明明,要论胆子我敢说俩人正好相反。”
圆圆站在冰车上,随着冰车的速度越来越快,她也越来越兴奋,不由得扯开嗓子尖叫起来:“啊——”声音又尖又利又滑又脆,就像一根细长笔挺、晶莹剔透、直刺天空的冰凌。她的围脖也开了一圈,围脖末端的流苏被冰车跑起来的风带着,扯出老远,就像一面长长的旗帜,又潇洒又威武。四嫂也被女儿的情绪感染,在岸上边喊边招手:“圆圆!圆圆!看妈妈!妈妈在这儿!”
圆圆在冰车上遥相呼应:“妈妈——妈妈——”
钟毓媛好久没这么狂放过了。整整三年近乎封闭的生活烙下的心理印记,光靠一个月的游玩是很难消除的。她也不是那种文文静静的“乖乖女”,内心里也喜欢放纵和刺激。圆圆和四嫂的尖叫正好激活了她的神经,她也开口叫道:“啊——”虽然没有圆圆的叫声那么尖细,但是更加圆润、有力,就像一位正在练声的女高音歌唱家。
恰在此时,宇文肖开的冰车突然从斜刺里疾速冲向钟毓媛的前方,而钟毓媛正陶醉在自我放纵的激情中,似乎并没注意到两辆冰车的轨迹将要交汇在一起。宇文城大叫一声:“小心!”四嫂也下意识地喊道:“哎呀!”
冰车速度飞快,根本没时间调头。四哥、四嫂和宇文城猛地一震,心几乎冲出了嗓子眼儿。囡囡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可就在两辆冰车相距只有三五米的时候,宇文肖突然一摆方向一个急刹,横在了钟毓媛即将出现的位置前方。与此同时,钟毓媛夹着圆圆一个急转弯,冰车与地面几乎成了四十五度,切出一溜冰花,打了个转在宇文肖身边停住了。
四哥、四嫂和宇文城全都吓出一身冷汗,囡囡站在岸边哇哇直哭,钟毓媛和宇文肖却冲着岸上哈哈大笑,圆圆也一声接一声地尖叫着。看见他们又笑又叫,岸上的人才意识到,他俩是在“玩”特技呢。宇文城很不高兴,心有余悸地冲钟毓媛嚷道:“你已经是大人了,肖肖和圆圆都是小孩儿,圆圆还在你的冰车上,你就不能稍微收敛点儿吗?你是对自己有自信,可凡事都有个意外、有个万一,你就能肯定万事万物都在你的掌握里?!”
钟毓媛此时也意识到自己玩得有些过火,红着脸不好意思道:“哦……我知道了,下次不会了。”
宇文肖看五叔埋怨五婶,知道自己也做得不对,便坐在冰车上好半天没动。
一直没说话的宇文明突然指着钟毓媛和宇文肖脚下喊道:“冰动了!”
“嗯?”其他人都没听明白宇文明说的什么。
宇文明两眼瞪得奇大,满脸惊恐,方才钟毓媛和宇文肖玩“特技”的时候他都没像这样害怕。他一把扯下围脖,望着钟毓媛和宇文肖的方向,张大嘴又喊了一声:“冰动了!冰在动!”
等大家听清了宇文明说的话,事情就已经不妙了:几乎在一瞬间,钟毓媛、圆圆和宇文肖站着的冰面陡然裂开一道圆弧形的缝。随着冰块破裂的“喀嚓”声,所有人的心仿佛都被撕裂了。宇文肖一踹冰车就趴在了冰面上,手脚并用爬过了裂缝。他前脚刚离开冰缝,冰缝就沿着圆弧形的轨迹迅速向两边扩大。宇文肖在那边爬,钟毓媛在这边手疾眼快地把圆圆抱离了冰车。还没等她跨步,圆弧状的冰缝就在她身后接上了碴,一块直径两米多的冰硬生生地断了下来,就像一片巨大的凹透镜。随着冰块的脱落,它的中心也被钟毓媛和冰车压塌了。钟毓媛在坠入冰窟窿的瞬间身体尽力前倾,双臂往外一送,贴着冰面把圆圆扔了出去,然后就和两辆冰车一起没入了水下。
宇文明尖叫了一声“妈妈!”就往水库里跑。宇文城提住他脖领子就把他提离了地面,转身交给四哥:“帮我看着!”随后连跑带滑地向冰窟窿冲了过去。四哥回身又把宇文明交给四嫂:“你看着,我去救圆圆!”
“小心点儿!”
宇文明在四婶怀里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四婶一惊,以为他吓晕了,抱起来仔细一看,宇文明正惊恐地瞪着眼睛。
“明明,你没事儿吧?”
宇文明摇摇头说:“四婶儿,把我放下吧,我不跑了,我知道自己过去也救不了人。我和你一起在这儿等着爸爸和四大爷救圆圆和妈妈。”
“真的?你保证不会跑了?”
“保证!我不会跑了!”
四婶把宇文明放了下来,一只手还抓着他的胳膊。
宇文城先冲到宇文肖面前,一把拉起他,指着四嫂的方向说:“快跑!”宇文肖点点头,一句话都没说,直奔岸边跑去。送走宇文肖,宇文城又几步冲到冰窟窿边上,趴下身子朝水中喊:“媛媛!钟毓媛!”
四哥绕过冰窟窿抱起圆圆往回跑,跑到岸边把圆圆一扔,转身又跑回冰窟窿旁边,在离宇文城不远的地方趴下,也冲水里喊:“弟妹!媛媛!”
钟毓媛像条鱼一样顶破冰碴儿露出了头。
“快!伸过手来!”宇文城的声音直发颤。
钟毓媛三下两下游到宇文城身边,伸出右手。四哥平趴在宇文城身后,紧紧抓住他两条腿。宇文城两只手一起伸下去,连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钟毓媛边伸手边喊:“往后退!我抓得住你!冰上滑,别把你再拉下来!”
宇文城往后蹭了蹭,四哥也往后蹭了蹭。钟毓媛拿宇文城的手臂当树枝,完全凭自己的力量爬上了冰面。还没等宇文城起身,她先一按冰面跪爬起来,紧接着就站在了冰面上,对宇文城和四哥喊道:“跑!”
三个人一溜趔趄跑回岸边。钟毓媛整个儿脸血红血红的,身上已经开始发抖。宇文城解下衣服要给她穿上,她摆摆手颤抖着声音说:“几分钟的路,我们跑着就回去了。”
四哥四嫂在旁边暗暗吃惊,吃惊的同时也忍不住赞叹:到底是军人,经受过训练,从那么冷的冰水里爬出来还能往家跑。
宇文城抱着囡囡,四哥抱着圆圆,四嫂抱着宇文明,后面跟着钟毓媛和宇文肖,一路小跑回了家。
爷爷奶奶、三哥三嫂正在客厅里闲聊。一见八个人这副模样,冰车也没了,就知道出了危险。爷爷站起身问:“怎么了?”
几个大人放下孩子,宇文城拉着钟毓媛进了卧室,四哥四嫂站在客厅里,把刚刚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三哥三嫂眉毛挑了几挑,欲言又止。爷爷奶奶惊叹了几声,安慰道:“还好大人小孩儿都平安无事——媛媛没冻坏吧?”
四哥答道:“看她的样子应该没事儿,她都能自己跑回来。”
四嫂这时候才露出来一点儿笑容,说:“军人的身体素质就是好。”
不一会儿,换了衣服的钟毓媛和宇文城一起走出了卧室,她的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奶奶问道:“没事儿吧?身上难受不?”
钟毓媛笑答:“没事儿,妈,就当洗了个冷水澡。”
奶奶带着责怪的神情笑着看了宇文城一眼。
钟毓媛乐道:“妈,这事可不怪宇文城。他好几次提醒我注意安全,在我掉进冰窟窿的前一刻还跟我发火了。”
爷爷拧着眉头问:“好好的冰咋会裂出个圆窟窿?”
这句话把大伙都问住了。是啊:这个季节的合静,气温都在零下十几二十度,白天最热不会高于零下十度,水库表面的冰足够两米厚,怎么会有个冰窟窿?
“这两天有人凿过冰?”三哥自言自语。
“谁那么无聊?”三嫂笑话他。
宇文城问钟毓媛:“你掉下去以后看没看见水里是啥情况?”
钟毓媛想了想说:“周围都是冰,冰窟窿上窄下宽,像一只倒扣的茶杯。”
众人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正在喝水的四哥。四哥一仰脖喝干了杯中水,把茶杯口朝下拿在手里,看看茶杯,看看众人。
“也就是说,基本上接近于一口直径两米多的‘冰井’。”宇文城说。
“而且井口比井底要小。”四哥接着说。
“谁会在两三米厚的冰上凿这么个洞?”
宇文城又问钟毓媛:“你还看见啥别的东西没?”
钟毓媛摇头:“好好的冰面上能出现这么个冰窟窿已经是意外中的意外、万一中的万一了,都不幸被你言中,你还想在水下发现什么东西?你可别吓我!”
“要不看看水下传感记录?”
奶奶一句话提醒了众人。但几秒的沉默后,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
“冰面上这么大一个洞,传感器为什么没报警?”钟毓媛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
“坏了?”
宇文城话一出口,好几个人都笑了。
宇文明一脸严肃地说:“你们不要笑,我爸爸说的对!”
大家一齐看向宇文明。宇文肖就问:“你怎么知道五叔说的对?”
“正常情况下,如果传感器坏了,就一定会有人来检查。如果有人检查过,他们就会发现这个冰窟窿,就会想办法堵住它。既然冰窟窿还在,说明公网并没有发现异常,也就间接意味着传感器是好的。可假如传感器是好的,它就一定会在我们靠近冰窟窿的时候报警。但它没有报警,所以它一定坏了,不光它坏了,连它的上一级系统也坏了,所以公网根本不知道这里出了问题。”
爷爷奶奶、大爷大娘、哥哥姐姐、包括爸爸妈妈全被宇文明的雄辩给折服了。不光是因为他的说理无懈可击,还因为他仅仅是一个两岁的孩子。更重要的是,没有人会想到传感器的上一级系统也会发生问题。
“这个好办,”四哥说着,就查到了公网安全中心在合静的联系点,给他们打了电话。当他介绍完苗圃水库发生的情况以后,对方给出的回答竟让所有人吃惊:“您好,安全中心显示您所报告区域的所有传感器都正常。”
“不……不不不……”四哥使劲地摇头,“我们这儿已经有人掉进冰窟窿了,而且确实没有人听到报警,请你们一定要来检查一下!”
对方安静了两三秒,回道:“您好,我们已经派出了智能检查机器人,稍后给您消息!”
“好的,谢谢!”
大家的眼睛全集中到四哥的私网机上。
几分钟后,联系点打来电话:“谢谢您的提醒,我们看到了您说的那个冰窟窿,也检查了传感器。传感器的确发生了一些故障,智能检查机器人已经进行了更换,同时堵住了冰窟窿。感谢您的热心帮助!以后如果您发现类似情况希望能继续给我们提醒。”
“哦,不用谢!一定会的!”
“祝您愉快,再见。”
“再见!”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可宇文明的小眉毛始终没有展开。
爷爷逗他:“明明,你又想起啥啦?”
宇文明既像是对大家、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传感器明明发生了故障,可在安全中心那里却显示正常,这是咋回事儿?”
宇文城“嗷”了一声道:“它骗了安全中心!”
这回大家没有笑,三哥问:“它咋骗了安全中心?”
宇文肖接道:“它自己明明出故障了,但它告诉安全中心自己是正常的!”
“不可能吧,”三嫂摇头,“传感器又没智能——就算有智能,它也不可能‘撒谎’。”
“但事实就是这样!”
宇文明接着哥哥的话道:“传感器不懂得撒谎,但它的行为表现得就像撒谎一样。或者……是安全中心出了问题?”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旧的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出来了,而且新问题比旧问题更加匪夷所思。不过家里人既没有在安全中心工作的,也没有在公共服务部门工作的,谁也没那个闲情逸致想要找它们问个究竟,说来说去无非是胡思乱想,而且越想越离谱:传感器产生自我意识啦,安全中心产生自我意识啦,它们联合起来“哄人”啦……
接连出了这么多怪事,三哥三嫂、四哥四嫂、宇文肖和囡囡圆圆姐俩都没着急回家,十二个人坐在客厅里热火朝天地议论了一下午,直到吃罢晚饭也没议论出个结果,大家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三哥说:“别想那么多啦,人没事儿是最好的。”
钟毓媛遗憾地说:“损失了两辆冰车。”
“没关系,”爷爷乐呵呵地笑道,“等春天到了冰化了咱们把它捞上来。”
众人哄堂大笑。
第二天,宇文城、钟毓媛和宇文明坐飞机去了艾北,在姥姥姥爷家待了三天。姥姥姥爷诚心诚意挽留外孙多住几天,无奈宇文明实在受不了南半球亚热带的酷暑,去外面热,在家又无聊,只好坐正月初五一早的飞机飞回了合静,一家人在合静待到正月十六才回靖北。
在合静的最后一晚,元宵节晚上,宇文明终于看到了企盼已久的“大礼花”。礼花燃放点在合静市内的最高点:龙山英雄广场。每年元宵夜的礼花是整个正月里合静规模最大的礼花,那气势不亚于一场小型的火山爆发:彩色的火柱、火球直冲天际,凌空爆开的彩弹覆盖了大半个天空,站在市区的任何角落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几十公里外的北辰远郊也能看到,连龙山脚下的大地都会随着礼花的喷薄微微颤抖。宇文明站在自家院子里就饱足了眼福。不过,看完礼花的他忽然问了钟毓媛一个问题:“妈妈,人类最厉害的武器有这个礼花大吗?”
爷爷、奶奶和爸爸都万分诧异,不知道宇文明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个问题。
钟毓媛微笑着说:“比这个礼花大得多,它可以毁灭一颗星球。”
“哇——人类造那么大的武器干什么用?”
“保卫地球的安全。”
“地球有什么危险呢?”
“宇宙那么大,谁也没法预料会发生什么事情。人类只有越来越强大,才会越来越安全。”
爷爷、奶奶和宇文城都对钟毓媛这种“典型的军人式回答”不以为然,但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宇文明则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