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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二章 双日

    那之后裴忱长久地沉默了下去。他闭目在祭坛上静坐,浑身上下都是静止的,只有风在他身旁吹过时会叫衣襟微微拂动,他看上去甚至像是一个死人,像已经被开膛破肚放在这个祭坛上的牺牲。

    少司命也没有动,她站在一旁,像是个沉默的守卫,然而她通常不做守卫这样的工作。她只是注视着裴忱,注视着他眉峰之间的沟壑,而后像是有叹息散逸在风中。

    朱雀站在少司命的身后,忽然出声道:“如果您不愿意的话,本可以什么都不说。”

    她对少司命的态度倒是一如既往的恭敬,这种恭敬从不曾给过裴忱,不过裴忱若是知道了也唯有苦笑的份儿而已,他不是没有办法叫朱雀听命,只是不希望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非要惧怕他。

    少司命转头看着朱雀,她似乎有些不解。

    “我为什么要不愿意?”她低声问道。

    朱雀不由得一愣。在她看来这答案是再寻常不过的,但是对少司命来说这似乎是个非常深奥的问题,至于她陷入了一场深思之中,片刻之后才道:“我很愿意能帮到他,只是不大明白为什么他依旧很难过。”

    难过?这个词叫朱雀又陷入了迷茫之中,她看不出裴忱有什么难过的地方,然而仔细看过去,他的神情似乎真有些落寞。

    裴忱说他需要三天的时间。

    他把时间估计得很准,少司命的到来叫他能把全副心思都投到拆解这座通天梯上去,或许真是被朱雀那一匕首所慑,付长安没有再次出现,这倒是叫裴忱松了一口气,毕竟那个局只能生效一次,往后会发生些什么他也不大清楚。

    裴忱睁开眼睛的时候,依旧是一个黑夜,他能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但是看见夜幕的时候依旧有些恍惚。

    少司命的声音倒是立即出现在了他的耳边。

    “你要去昆仑了么?”

    她似乎比裴忱更加心急一些。

    裴忱站起身来,他身下的那个通天梯已经变做了再普通不过的灰白石雕,那些曾在上头浮凸出来的狰狞人脸已经消失不见,现在这座通天梯不过是由一些石材所垒起来的,裴忱在跳下去的时候轻轻推了一把,于是整个祭坛轰然倒塌。

    在倒塌的烟尘里裴忱又闭了闭眼睛,道:“其后收拾残局便不归我管。”

    他不知道是在与谁说话,但是少司命笑了起来,那张微微苍白的脸带上笑影的时候便总会从美变为惊心动魄的美,不过她总是意识不到这一点,幸而一来她不大见旁人,二来也没有多少人敢于打她的主意。裴忱上下打量着少司命,想着若是幽冥没有这么糟糕的名声而少司命又去行走在江湖上,也许有人会跑来下聘也说不定。

    她没得到裴忱的回答,所以又问了一遍。

    “你要去昆仑了吗?”

    裴忱点了点头,道:“不过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他环顾四周,曾经从天幕上低垂的火柱一般的光芒已经消散,但是夜空中似乎还残余着一些红色的斑点,像是燃烧后的余烬,又像是星辰炸裂之后所残余的什么东西,裴忱说他已经不再笃信天命,然而这一刻却忽然想起来天官书中的一段描述。

    其上所描述的是一场非常奇诡的天象,至于连天官书都不能解释那究竟是什么,只是如实地写道:“十月癸亥,一客星出于南门,其大如斗笠,鲜艳缤纷,后渐衰萎,于次年六月没。”

    裴忱看见的那本书上有批注,说这是一种不祥的天象,不知那批注是什么时候加上去的,如果真的是那一年的话,那么这批注的确是个不错的预言。因为这颗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的星辰注视着横沧纪的开始。

    不过那也并不是多么高明的预言,那个时候中原大地已然生乱,朝堂之上阉宦当权党锢祸患惨烈,民间又有人举起义旗来说苍天已死——苍天已死,这大概是个会触怒天道的口号,所以他们最终还是失败了,不过那已经是后话,自此便是一个乱世的开始,横沧纪这个名号则是来自于某一篇晋人写的锦绣文章里,说这是一个沧海横流玉石同碎的时代,不得不说晋人在文字上还是有些本事的,横沧纪这个名字就此成了天下人的共识。

    可以说那个天象昭示了一个时代的开始,而今这个虚幻的影像,只在这一城中为他所见的景象,又会代表着什么呢?

    正当裴忱陷入沉思的时候,天边霍然大亮!

    裴忱的瞳孔缩紧了,他看见天边亮起了一轮旭日,但夜晚本不应该有太阳升起。

    那是几乎可以比肩太阳的一颗星辰,芒角分明,煌煌然照亮整片夜空。

    裴忱想,或许真的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他道:“我要先去一趟应京城,看一眼姐姐。”

    是的,这一刻他唯有去找裴恂,星象代表着一种不可被寒英所动摇的天道之威,即便是裴忱如今下定决心再不讲求命数,也必得承认这颗骤然亮起的星星一定代表着什么。

    少司命看见了裴忱难看的脸色,她很感慨地笑了一下,道:“你还是这么喜欢看星星。”

    此时四面已经有人聚拢过来,通天梯倒塌的声音在这座死寂的城市里传出去很远,而裴忱的力量也已经从阵中撤离,所有人都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

    虽然还是晚上,但是弃天依旧老老实实拎着那把油纸伞走在罗观身后,他对罗观还是有几分服气的,这个男人看上去有些没精打采,甚至于还有那么致命的一个弱点,但是他对危险的预知却是十分准确的。

    付长安不单单只派了一个傀儡来,这三天里有几处阵眼也遭到了攻击。弃天亲眼看着罗观一把从阴影之中拖出一个黑衣人来,他的手因此被灼烧得滋滋作响像是在釜中的一块肉,可语气却是冷定的。

    “觉得残废和小孩子的组合不大够你们重视,还是你那位大人手下就只有这样的货色能拿出来用?”

    那之后弃天就很敬服罗观,也亏得这样的敬服,那在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另一轮旭日升起之时,弃天飞快地撑开伞为罗观挡住了那光芒。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裴忱面前,裴忱看了一眼这两个人,总觉得自己的徒弟是叫人给拐跑了。

    罗观眯着眼睛打量着天边的那颗‘太阳’,而后把自己晒得焦黑的手伸了出去,那只手并没受到进一步的摧残,于是他很笃定地道:“这不是太阳。”

    “这的确不是太阳,不过我敢肯定,白日里你依旧能见到它。”裴忱苦笑了一下。“双日凌空?”

    “大阵已经毁了,属下应该带人尽早赶回去,免得有人乘人之危。”江南岸淡淡道。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差把付长安的名字说出来了,不过倒也不是为了给付长安一个面子,大概只是为了准确一些,毕竟幽冥其实树敌很多。

    裴忱点了点头,道:“山中一切还要麻烦你们,罗观便归你们两个调遣,他是镜花楼里出来的人,别叫广寒仙子太为难。”

    江南岸是一副早知如此的腔调:“魔君又有大事要做了?”

    “去一趟应京城。”裴忱顿了顿,道:“而后上一回昆仑。”

    听见昆仑这个词,江南岸沉默了一下。裴忱瞧见他眼底闪过意味不明的光芒,忽然道:“师兄。”

    这一声师兄很低,只有他们两个人听见的。

    “只要你不是回去杀师父的。”江南岸吐出一口气来。

    裴忱不由得苦笑。“现在本座的确看起来像是那样的人,不过这回回去只为了要一个人......不,大概是看一个人。”

    江南岸忽然看着裴忱,他打量得太过专注,叫裴忱都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了,终于按捺不住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知道你叫藏书楼里那位找的是谁。”江南岸瞥了一眼少司命,少司命正百无聊赖地站在一堆破碎的石块上,像是在检索其中是不是有漏掉了而没能放出来的魂魄,这就证明她只是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有事可做,因为冥典的鬼道叫她能够毫无阻碍地一眼看穿那如今就是一堆破烂石头。

    裴忱没有说话,江南岸接着道:“世人都说咱们两个有些像,当然,如今魔君的声名更大些,我说的是咱们下山的缘由,甚至有人说咱们师门上下全是天生反骨的。不过我还是知道不一样,你现下找她,是因为你还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找人,是因为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是不大一样。”裴忱低笑一声。“只是不想叫世人知道本座到底因为什么才要劈开那阵法的罢了,那会显得本座像个小孩子。”

    他的身形一闪便又消失了,留下江南岸转头对弃天摊开手,道:“我试图拦住你师父了,只是没有成功,你可不能怪我。”

    弃天倒是什么都没有说,一旁正和费展相谈甚欢的罗观扭过头来揉了揉他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