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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四章 寒江千里

    裴忱的手依然在石壁上,他能觉出掌下微微粗砺。

    他不曾见过那个守阵人,但他却知道那人本是不该在这阵中的。这昆仑山上又有什么人值得被投进囚魂阵里去呢?其实再往深处想,这囚魂阵本也是不该存在的,要去决定一个人今生如何本就已经很匪夷所思,然而毕竟还能算是自作孽不可活,用一世去决定了永生永世便更显得荒谬。

    “他有没有说过,自己是为什么成的守阵人?”他低低问道。

    凌青犹豫了一瞬,但还不等她说什么,便已经有人代她回答了。

    “我问他的时候他倒是没有全忘,只说是自以为替天行道,杀了不该杀的人。”

    所谓不该杀的人,其中倒大有耐人寻味之处。

    “如何不该杀?”裴忱问道。

    “你该来问我。”凌青看见裴忱久久扶着崖壁不曾有动作便知道他在做什么。“他现下大抵已经记不清了,而那一个也未必能问出许多东西来。”

    裴忱这才如梦方醒地把手放下,讪讪要往回走。他到洞口的时候却被凌青给叫住了。

    “你且等我一下。”

    裴忱停了脚步,看见凌青走过去,手扶着石壁也不知同里面的魂灵交流了些什么,放下手的时候神色便显得有些黯然。

    她走回来的时候步履也显得几分沉重。

    “走罢。”

    裴忱看着她的神色,那些本想问出来的话都叫他很识相地憋了回去,最后还是凌青主动开了口。

    “其实叫他师叔祖也是很合适的,因为他辈分比我还要高许多,是凝字辈的,距今有多少年你自己可以算上一算。”

    裴忱觉得有些吃惊,但那也在情理之内,一个炼神境的强者活二百余年不算什么难事,裴忱甚至怀疑昆仑山上还有乘虚二辈的大能在,不过那些人若能活到如今也不过是凤毛麟角了。

    现下凌青显然不是要叫他在那里算这位前辈究竟活了多久。

    “他叫凝江。”凌青道。“当年也曾出过山名震过天下,你应当也是听说过的——共问寒江千里外,一剑关山路几重。”

    裴忱大惊。

    他当然听过这句诗。

    天下修者都该知道这句诗。

    两百余年前,北燕不如今日一般强盛,多地征伐不休,燕国以北有蛮夷兴兵犯境,这蛮族军队中竟有修者坐镇,攻城略地如入无人之境,然而中原修者一贯不愿插手人间事,一时间蛮族气焰嚣张十分。

    北地苦寒,八月飞雪,大江冰封。

    便有白衣人渡江而来,剑枭蛮修之首,言说谁再进犯,也立时身首异处。

    蛮军晓得中原修者规矩,不以为意,照旧欲自冰面渡江。

    再一剑,白衣人名震天下。

    那一冬的望建河远远望去总是红的,是蛮夷之血被封冻在江面之上,林中冬眠的野兽醒来时饥肠辘辘,总在那冰面上行走舔舐鲜血。

    蛮军被这一剑不知斩杀多少,于凡人而言他是英雄,于修者而言他却是犯了大忌。

    再后来便无人知道此人去向。只后世有那凡俗文人写了这么一句诗。

    想不到这人便是昆仑弟子,也想不到这昆仑弟子是那样的下场,难怪从此之后世人再不知其踪影,原来是在这昆仑山囚魂阵了结残生,当年如何意气风发,最后竟也免不了成由这崖壁外头的守阵人,变成大阵里一个浑浑噩噩的魂灵。

    凌青瞧着裴忱的神色,笑道:“他这样的人物都免不了成囚魂阵之中一道魂灵,你当也知道我为何从未想过还有出头之日。”

    裴忱默默然点头。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很老了,我当年进来就觉得他随时都会死,可是他竟然也活了那么多年,于是便聊了许多。”凌青感慨道。

    裴忱在一边听着她如是感慨,心中微微一动。

    “他可曾后悔过?”

    凌青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把裴忱看得低下头去。

    “这问题,我也曾问过他,他倒是来反问我,怎么看他当年那一剑。所以我现在也想问一问你,是怎么看他这一剑的?”

    裴忱决然道:“当然没有错。”

    蛮人来中原又不是为了睦邻友好,他们气势汹汹越江而来的时候便注定要给中原带来一场腥风血雨,存着这样心思的蛮军被杀也不过是自作自受,杀人者反倒是功德无量才对。

    凌青看上去便更感慨几分。

    “若是我当年也像你这般毫不犹豫,或许我和他之间能讲得话便更多些。当年他看我犹豫,笑着说这一犹豫便能说明许多东西,只他从不后悔,两百年幽闭换当年许多人平安顺遂一生,其实是值得的。”

    裴忱不曾打断她,知道凌青其实也很想同旁人说起这一段来。

    凌青被幽闭了这么久,肯定也比当年离经叛道得多,所以如今她说这话,便心平气和很多。裴忱却能想出那二人当年争辩的模样来,或者争辩也是单方面的,那时候的凝江应该也不在乎外人如何看他,应该也已经老得失去了火气。

    若是一颗心尚年轻时,便总该有些怒发冲冠的时候。

    “我说那些不过是凡人,两百年间不知轮回多少次,你的两百年却本可过得精彩。他问我什么算是精彩,在昆仑苦修便算得上精彩?囚魂阵内外不过两个牢笼,地方大与小的区别,他这一生有那么两剑便已经弥足精彩了,比昆仑山上许多人都精彩得多。”

    裴忱很想现在便同这位前辈说上几句话,然而他又想起来,如今这人几乎要连自己的名字也记不得。

    凝江这样的灵魂,本不该那么快就消散,只是裴忱猜他并无什么可留恋处,便也不用强迫自己苟延残喘。

    可这样的人真该魂飞魄散么?

    若是大阵早一点破——不。

    他悚然而惊。

    自己是不该有这样的想法的,这不仅是对他多年来努力的一种藐视,更是对凝江的不尊重。

    当年凝江肯用自己的命去换北境百姓的命,如今他也应是不惮于用自己的魂灵去换天下一时的太平。

    凌青看着裴忱怔怔的模样,苦笑道:“你认同他这话么?”

    裴忱抬头,道:“如何不认同?此真豪杰英雄也。”

    凌青一时间竟笑得前仰后合。

    “虽然这么说不大合适,可是你真该早点进来,还能同他多说几句话的。”

    裴忱却像是被她提醒了一般弹身起来。

    凌青讶异地看着他,道:“现下去怕是没有什么用了。”

    裴忱道:“不,还是有用的,师叔且想一想,若是他真曾经是如此人物,何以消散的如此之快?他不过是觉得挣扎下去没什么意思罢了。”

    说完他迈步就往外跑,脑袋在石洞上撞了一下也恍若不觉,好在他如今筋骨真是十分结实,这么一撞反倒是从石壁上震下几块碎石来。凌青看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摇头失笑,下一瞬却显得有些怔怔。

    或许裴忱同凝江才更有些共通之处。

    路不大长,不过转瞬便到,裴忱停在崖壁之前伸出一只手,急急叫道:“凝江前辈?凝江前辈?”——两人之间的辈分的确差得太大了些,至于他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他这一喊,先找上来的却不是凝江,而是不知名姓那一个。

    “你怎地又来了?”

    “凝江前辈可在?”裴忱急道。

    “老头说有些累,这会不知飘到什么地方去了,你若真急时,我倒是可以去找一找。”

    裴忱本想叫她替自己转达几句,然而这念头刚一起来就叫他给按下去了,唯恐叫此人侦知。这一个可不同于凝江,虽说是不管什么事都没有把人囚禁个生生世世的道理,可总归不应当比凝江还无辜些,若真是什么恶人,这反而不能叫她知道了。

    好在不过半柱香的工夫,他便收到了这凝江传来的讯息,虽然一样是没有声音,却莫名从那说话的方式上便叫他觉出些不同来。

    “你不是小青,是新来的守阵人么?”

    “前辈千万听我一言。”裴忱把心一横,心中道。“这大阵终有一日将不复存在,前辈只要坚持得住,便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凝江的念头沉默下去。

    裴忱却听见有人道:“你如何知道此事?你究竟是什么人?”

    听不见声音,却也能觉出此念急迫来。

    “你竟知道此事?”裴忱大惊。

    那厢一片沉默,征天忽然闪身出来,面色凝肃对裴忱道:“前头有人来了,你最好去看上一看。”

    此地有人来可不是什么常见之事,裴忱心下狐疑却是一贯相信征天的,转身便走。

    征天却是没有走。

    他闭着眼睛,如今不过隔着这一面石壁,于他而言想看见那一面是什么情形容易得很。

    只是他从未对裴忱说过。

    “我是征天。”他嘴角一弯,然而还是没能带出素日里倨傲的笑意来。“如此,你便该知道他是谁了。”

    明珠泪的魂魄同上次相见时比起来倒不见明显的衰弱。

    不过听见征天这一句话,还是微微波动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