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她究竟是谁,顾忘川没有说,裴忱心中却是雪亮。
顾忘川是在说方小七,那个把自己最好一段青春年华都拿去面壁枯坐的少女,也许她出关的时候想着的便是如何杀他,然而此刻这北地春日寒凉的夜里,那个她立誓要杀的人不敢提她的名字,说起她的时候眼神却是苍凉又温和的,像是在等一场兵刃相见的重逢。
裴忱想起当年方小七说过,她不是怕自己忍不住找顾忘川寻仇,而是怕那时候反倒下不去手,虽不知如何便成就这样的一往情深,可那毕竟不是假的。
“她在闭关,等着杀你。”裴忱低笑,他怀着一点报复的促狭念头,要看顾忘川更脆弱的神情。可顾忘川的面色却很平静。
“我等着她来杀,或者,等着师尊来杀我。”顾忘川低低道。“这条命总归早就不是我自己的。”
这话说得决然,倒叫裴忱有一瞬间的惊忡。只顾忘川神色微微缓和下来,甚至带了一点笑意,裴忱盯着他的笑脸,几乎以为顾忘川是有些神志不清了。
可顾忘川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走罢,裴兄,今夜还有一折好戏能请你看。”
裴忱不知他说的好戏是什么,只一头雾水地跟着进去,凤栖梧不知何时已经等在里头,见顾忘川回来并不说话,只静静向他一躬身,于是裴忱看见顾忘川唇边有胜券在握的笑意。
“你虽是灵月阁的人,却也先是太后,是姬思玄的母亲。”顾忘川望着脸色苍白的蔡璋,又好像是越过她在看那大殿深处的神像,月光落在他眼里,映出的也不过苍茫一片。“所以我知道你很难抉择,便帮了你一把。”
蔡璋的眼睛微微转了一下,她本很像是木雕泥塑一般站在那里,这一刻才显出几分活气来。
她方才脑子里是混混沌沌的一片,知道顾忘川临行前说的每一句都很有道理,他将姬雄一招便封冻起来,身后又是九幽,然而他没有将自己也一并杀了,想来是真想借着灵月阁的力量来守护那处封印。而且不知为何,她看着那戴面具的小子总觉得有些心悸,仿佛他身上有什么可怕的力量,可那明明又是众人之中实力最低微的一个。
今夜来此的人,她一个都看不透。虽然有月使相助,也未必便能讨了好去。人若是活着,能做的总比要死了多许多,可这是逼着她用自家女儿的命去换她的命。
那是她的女儿,虽然她从来都不曾对先帝有过什么期望,可血脉的联系是真的,她为姬思玄能登上帝位做了太多,甚至多到叫阁中都有些不满的声音,觉得她是要背弃月神。
这一刻,这选择终于摆在了她的面前。
“你们之中,只能活下你,或是一个也活不成。”顾忘川冷冷道,他望着那站在神像前的女子一笑。“然而我是要与灵月阁合作的,拿一条人命来做你们合作的诚意,总不算是太过分吧?”
“月神的命令是保住这里,不为邪魔所侵。”女子看也不曾看蔡璋一眼。“若你真要与我们联手,一条人命的确没什么,但需要你立誓。”
顾忘川朗笑一声。“某可以以道心立誓,若是有襄助魔主残魂破封之举,立时道心分崩,反噬而死!”
那女子的眼中却有一点疑惑。
顾忘川见状,倒是一怔。
“怎么,你不知道这所谓邪魔究竟是什么?”
女子缓缓摇头,于是顾忘川看裴忱的目光便意味深长了一分。他当然知道裴忱的剑是何来历,司空冶的作品,天下赫赫有名的一把魔剑,然而现在看来,这剑的来历还要更诡异些,至于这剑灵能知道诸多隐秘之事——不论那月神是神是魔是正是邪,那总归不是寻常修者可以企及的力量。这样的存在都不敢轻易提起那名字来,甚至于这魔主的记载在历史中也晦暗难明得很,然而那剑灵却能告知于裴忱。
“那是幽冥之主,众魔之主。”顾忘川的语气同先前裴忱说此话时是一样的,叫裴忱听着几乎笑出声来,只别过脸去忍了。他别过头的时候刚好望见明珠泪正出神看着姬雄所化的冰雕,眼里有惊惧之色。
看来她忘记了许多事情之后,性子也起了些变化。裴忱自问从未真正了解过明珠泪,也不过是在会仙峰上中了那一剑之后才勉强看清了几份,可也知道能做九幽的少君,必然是杀伐果断之人,对生死也该是司空见惯的,且不说如今姬雄大抵还未死,便是此地此时真是封冻了一具尸体,她也不该这样的神色。
蔡璋的身形摇摇欲坠,她知道自己随时可能成为一个弃子,而月使的话更是证明了这一点。如今她不是在二人的生死之间做出抉择,而是要选是否共死。她的死会是毫无意义的,这听上去不是个太难的抉择,可真到了她面前,却依旧难如登天。
她知道只要自己一点头,姬思玄便会死,而她可以活,甚至有朝一日可以去百越,那里虽然是荒蛮之地,可是她在梦中见月神神迹的时候,便觉得自己总是要去一趟的,只可惜后来囿于深宫不得出而已。
但她依旧无法踏出这一步来。
裴忱以为顾忘川要出手。
然而顾忘川只是一笑,先前的咄咄逼人忽然都化为乌有,他道:“看来这一炷香的时间还是太短了些,毕竟是生死大事,虎毒尚不食子,你大抵还不能下定决心。”
“所以你现在便要杀我么?”蔡璋淡淡道,这一刻她忽然又有了威严凤仪,若是死的话,她是在一国太后这位置上去死的,无论自己身后会被冠上什么样的封号,这一刻她总不能太过难看。
出乎众人意料的,顾忘川缓缓摇头。
“我要再给你一晚的时间。”
蔡璋冷笑。“是为了看我痛苦挣扎得再久一些?你这样的心性,是做不好一个帝王的。”
这对顾忘川来说可说是最严厉的一种指控了,然而顾忘川一丝动怒的迹象也无。他像是在欣赏那月神的塑像而微微出神,半晌才道:“也许你很明白怎么去做一个帝王,但你不能去做。或许姬思玄在你的教导下也明白几分,但是她坐到头了。如今只有我,才是大燕江山的未来,没有人能改变这一点,所以我希望你能留下来帮我,只是你知道,斩草除根也好报复也罢,我都不会放过姬思玄。”
“天明时候,我会再来。”顾忘川意味深长道。“无论如何,明早都会有一场国丧,只是皇太后有没有因为忧思过度而暴毙,便不是我可以左右的了。”
这话中威胁的意思太明显,蔡璋身子一颤,还未等再说什么,顾忘川便已经离开了。凤栖梧无声无息融入影子之中,裴忱与明珠泪被他抛在身后,但总也不可能留在这里看那所谓的决断,明珠泪走的时候脚步有些踉跄,她几乎不敢去看那人形的冰雕,简直算是掩面而逃。
皇宫的门槛总是很高,裴忱只得扶了她一把,叫她免于摔在殿前。
裴忱一抬头,看见顾忘川的眼神落在他握着明珠泪臂膊的手上。
他连忙一松手,也不知是在掩饰些什么。
顾忘川却只是微微点头,叹道:“看来师尊造出来的怨偶太多,只可惜与我又不同.......但有些时候,忘了未必就不好。”
裴忱听得出他弦外之音,却并不接话,只问:“这就是好戏?叫落井下石的好戏?”
顾忘川低笑一声。
“不,是引蛇出洞的好戏。你知道是什么叫蔡璋有了灵感指责我为天煞孤星么?”
裴忱一怔。
“姬思玄的生辰,也是被改动过的。”顾忘川淡淡道。“只是我那时候已经记事了,所以她下生的时辰我记得很清楚,我没有死,世上便多一个知道她生辰的人。她出生时父皇已经病重,她不满周岁,父皇便已经去了,你不觉得这很有趣么?”
他谈起燕昭帝姬明南的死,却像是在谈一个陌生人。裴忱对这天家倾轧并不觉得陌生,他自己某种程度而言也是这其中的受害者,然而此刻却还是觉得心头发冷,不是因为顾忘川的语气,而是因为他这言语中透露出的秘密。
“偷梁换柱,改天换日。”裴忱喃喃道。“真正的孤煞之命该是如今这位小皇帝,可孤煞之命亲缘断绝,又怎么可能克父而不克母?说句不好听的,便是昭帝不是她生父倒都有可能,蔡璋总归是她亲生母亲不会有错,若真不是亲生,方才蔡璋也不会那般难以抉择。”
“你可以算一算。蔡璋的生辰却很好找,我顺便也记下了。”顾忘川却像是心情很好一般,把二人的八字报与他听。
裴忱心中默算一阵,脸色微微变了。
他抬头看顾忘川,顾忘川却像是早知此事一般。
“觉得不可思议?我从九幽星官处问出这结果的时候,也是这样么觉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