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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茫然回顾

    北燕的民风,同晋大有不同。裴忱读了万卷书,却也不过这些年才多走了些地方,真眼见着些截然不同的风土人情,也的确比在书上看来的要鲜活些。裴忱看了只觉得是满眼的新鲜,竟也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了。

    他们这一行人倒也的确很惹眼,如今镜君已然是个成年女子的模样,又不能够与他们假扮夫妻——与阿尔曼,阿尔曼是万万不敢亵渎自家大人的,哪怕镜君也许会十分乐意,若是与裴忱的话,只怕阿尔曼便要先操刀把裴忱给砍了。

    镜君眼下当然不怕被旁人发现行踪,现如今她的实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上一些,其实沉寂了这许久,她甚至是有些迫不及待地要与人比试比试了。

    只是毕竟身边还有裴忱在,无论怎么说,裴忱都是帮过她的,也很坦荡地向她说明了他总有一天要上昆仑去,既然是这样,她如今与裴忱走在一处,便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为此裴忱戴了面具,连征天剑都不现于人前,逢人问起只说是镜君的护卫,因为脸上有伤而戴着面具。

    外人看不透镜君的实力,便转而觉得裴忱的实力也算不错,至少不会对裴忱产生什么怀疑。

    也不知镜君究竟是要去寻谁复仇,按说愈是强大的修者就越是乐意避世,借着自然天地感悟天道,这一路上却是越走越繁华些。

    一日,裴忱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们这究竟是往何处而去?”

    人前他跟着阿尔曼叫一声大人,人后却不大乐意这么叫,他毕竟不真是镜君的属下。镜君也知道这一点,故而阿尔曼虽有些不满,她看上去却是一丝一毫的不满也没有。

    裴忱以为镜君定然是要卖些关子的,毕竟这些个人都有一样通病,凡事不愿意好好讲话,要显示出自己的高深莫测来,但没想到,镜君竟然真很爽快地答了他。

    “我们去幽州城。”

    幽州城,乃是北燕的都城所在。

    都城之中的高手,便不免叫人浮想联翩了起来,只裴忱再问的时候,镜君却又不肯说了,果然关子还是要卖,单看卖在什么地方能更让人抓心挠肝的好奇些。

    可这单单难不倒裴忱。

    若问近几年里这世间发生了什么事,裴忱或许还真不知道,然而往前去数一数,江湖上那些个有名有姓的存在,裴忱便没有不知道的,藏书楼里不曾有,裴行知也会耳提面命地告知,他总觉得裴忱尚年幼时便要知道得多些,这才能算作红尘炼心。

    却不知最后的确是红尘里炼一遭心,方法却是截然不同的。

    甚至于有些惨烈。

    裴忱略一思量,已经隐约知道的镜君要对付的究竟是谁。

    北燕与晋两相对峙,高手当然也不少,但幽州城中却是少之又少,大凡修者都有些看不起俗世,便是帝王家也修行,他们照样是看不上的。拿晋皇室而言,他们苦于世家掣肘,并不能到如何高深的地步,燕地皇家的掌控力倒是强些,可这么多年也不知是时运不济还是如何,毕竟不曾出一个极为强大的存在。

    不,或许是有的,只不知为何流落在外,现如今已经不把自己当做姬氏人。

    裴忱想起顾忘川的时候,怨恨也是有的,但竟不如他想的那样浓烈。

    洛尘寰的三个弟子,在外的资料并不多,但这三人之数确是能对上的,其中与裴忱仇怨最深的固然是付长安,先是带人灭了裴氏上下满门,又亲手杀了徐秋生——裴忱至今不愿意深思这一剑究竟是不是他们三个人早早谋划好的,但总归动手的又是付长安,况且,他似乎也是与魔主纠葛最深的一个。

    而与裴忱之间关系最为复杂的,自然便是明珠泪。他们彼此都救过对方的命,裴忱甚至不得不承认,自己对着明珠泪总有三分天然亲近的意思,况且明珠泪是饮冰族人,饮冰族同洛尘寰之间有深仇大恨,听明珠泪的意思,她也是知道这一点的,甚至于正密谋着复仇,从这一点上看来,他们的阵线又纯乎是统一的。

    独独对顾忘川,裴忱全然不知该抱有怎样的态度。

    当初若不是他,他们两个人只怕也不会来到徐秋生门下,顾忘川揣着叵测的心思而来,哄骗着方小七救下他一命,然而却还是要毫不犹豫地回到九幽去为洛尘寰卖命。

    按理说裴忱是该十分不齿的。

    可他总想起来会仙峰上顾忘川那个眼神。

    那时候顾忘川当胸被方小七插进去一根怀梦草,怀梦草是红色的,血也是红色的,只有顾忘川是白色的,想到他做了些什么,裴忱该说一句活该,可是看见他那样的眼神,这话便也说不出来。

    或许顾忘川是个很好的演员,至于自己也进到戏里去再出不来。

    裴忱不常想起顾忘川来,他们各自有各自的仇,方小七也许不会忍心杀顾忘川,但若能出关也一定会逼着自己去报这个仇,她是那样爱憎分明的女子,可有一天爱的人和恨的人忽然便成了一个,只好叫人感慨造化弄人。

    或许现下裴忱已经不该叫方小七为师姐,可他是游云宗弃徒不假,徐秋生却从未说过要逐他出师门,诚然,徐秋生也不可能有机会说出这样的话。故而他可以不是游云宗的弟子,却始终还是徐秋生的弟子,这样看来,叫一声师姐也没有什么。

    于是变成了他们师姐弟两个人,都面着同样的窘境,爱恨纠葛分不清楚,不知天下还有几人是如此的。

    裴忱在幽州城门前头一时间发了呆,阿尔曼看着奇,他眼里这小子确乎是有些呆头呆脑,但从前也没有这样在什么地方一站半晌的时候,他要伸手去拽裴忱,却叫镜君拦住了。

    “我并不急在这一时。”镜君眼里有洞悉而悲悯的神情,世上有着许多神魔的传说,自然便也有许多神魔的信徒,但镜君的确是其中最像是神的那一个,或许是因为她本身就带有那样的血脉。

    她与裴忱的识海曾经短暂的连在一起,那样短暂的时光,不足以往前看尽人的一生,于是裴忱只看见了镜君当年与那人的重逢,镜君也只看见了裴忱与那几人的同行与分离。

    都是足够刻骨铭心的记忆。

    所以她知道裴忱现如今想到了些什么。

    裴忱并没有发很久的呆,准确的说,他是被心头某种奇怪的悸动唤醒的。

    他回过神来,转眼看见的是消失在人群中的一片衣角。

    是白色的,在燕地并不常见,因为燕人视白衣不详,认为那是丧服。

    若是一个人日日穿着白衣,那么定然是心中怀着仇恨,准备为什么人而送葬。

    可巧这样的人裴忱便见过一个,且方才还想了起来。

    顾忘川望着城门上幽州二字,心下五味杂陈。

    他曾经是从这里逃也似的离开。

    也不能算做逃,他雪地里跋涉了那样久,几乎以为自己要冻死,这在燕地并不罕见,冬日苦寒,燕人又乐意饮酒,幽州还好些,有那不曾有宵禁的地方,总有那喝多了酒的人摇摇晃晃走在街上,睡在外头便再没醒过来。

    所以幽州城的夜晚,其实很少有人见过。

    偏偏最不该见到的人便见了,身后有人追杀,他便只想着逃,总不能束手待毙,那便也算不得姬氏的子孙。

    追杀的人像是猫戏老鼠一般吊着他,昔日尊贵的皇子而今落得如此狼狈,总会让人生出些戏谑之意,可巧,前任九幽左使便愿意做这样的事情,

    可转过一个弯,便有人向着尚且年幼的他伸出一只手来。那人的手很好看,如玉一样的白,手指纤长,可并不像一个女子。

    男人在漫天风雪里注视着他,彼时他还年少,不能理解那样的眼神。他只知道追逐着他的人在转过这一个弯见了眼前男人后纷纷跪倒,口称帝君。

    这是个无比僭越的称呼,在燕地,本只有他死去的父皇能被称为帝君。

    男人似乎看出他想的是什么,对他说,凡人的世界何其狭小,凡人也不过朝生暮死的蜉蝣。姬氏曾经强盛,如今却出不了像样的修者,好容易出来一个,又要亲手杀了,可我觉得若你死了未免太可惜,你愿不愿意和我走,去做一个凡人眼中的神?

    他只问,你与那女人是一伙的,和你走,我焉能复仇。

    男人笑,说她不配与我合作,我只是眼下需要她,若你愿意,将来总有一日能复仇。

    于是他跟男人走了。

    男人为他取名忘川,大抵是想让他忘却一些事情,所以他为自己选了顾姓。

    对着忘川回而顾之,是因为不愿意忘。

    他说自己要叫顾忘川时,是有些忐忑的,他知道这男人太聪慧,一眼便能看出许多来。

    但是男人并未反驳,他的眼神的确是洞悉的,洞悉太过至于冷然,那一刻却有微微的暖,说有些时候不愿意忘记也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