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后的却是听不清了,只能看见那男人将腰侧的长剑抽了出来,以剑身拍了拍镜君的肩膀,嘴唇张合,也不知是说了些什么。
裴忱依稀知道这似乎是西域诸国某种礼仪,只他从未去仔细了解过,西域诸国对中原而言都是边荒之地,裴氏自然对之也有些不屑,连带资料也很有限。
镜君在那一瞬间是低着头的,但当剑被从她身上拿开时,她便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是炽热的,这是在现如今的镜君身上从未有过的一种目光。
男人的声音像是被厚重的帷幕所阻隔,听起来与裴忱相隔甚远,裴忱运足了耳力去听,也不过堪堪听出了三个字。
“你来了。”
裴忱对着这有些古怪的场景皱起了眉头,此时他忽然听见一个童稚的声音,十分平静道:“这是大光明宫上一任的宫主——不,如今我才是上一任,他得算是上上一任了。”
这真是再古怪不过的场景。
裴忱看见他身侧站着一个孩童模样的镜君,而他眼前却还有一个成年的镜君,这一大一小此刻看上去全然不像是同一个人,更像一对母女。
“你看见的是我的记忆,此前我深陷其中,你只能看见一个过去的我,而今我醒了,你便能同时看见过去与现在的我。”镜君凝视着御座上那个身影,她的眼神是温柔而悲哀的,那种温柔叫裴忱觉得熟悉,她望着阿尔曼的时候,眼里偶尔也会有那样的神色。
“这是左使的前世?”
裴忱知道这是个极为失礼的问题,但看见镜君这样的眼神,疑问便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了。
镜君没有回答他,她的声音像是梦呓一般,似在与裴忱说话,又像是不过自顾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历任的大光明宫宫主都被称为山中老人,这恐怕是我二人唯一相似之处,不过他却有另一个称号,在千山以外也很响亮。”
裴忱想了一想裴行知的往事录,心头霍然雪亮。
“这是梦魇之皇伊斯玛尔。”
裴氏与西域向来疏远,然而梦魇之皇的威名却是曾经从极西之地一直传到极东,当年那位梦魇之皇也是在动乱之中上位的,不成想上位不久,大光明宫的势力便在他手中大肆扩张,一度几乎翻越了昆仑天堑,要将大光明宫的教义带入中原腹地,但这样的企图引起了中原修者甚至那些佛门子弟的不安,他们联手在雪山之上围杀梦魇之皇,却被同时拖入了一个梦境。
那梦境之中究竟有什么,无人得知,只知道灵台寺当年的方丈出得梦境后含笑圆寂,舍利子里竟有湛湛光芒。
从那一战之后,梦魇之皇的名号更为响亮,只他忽然销声匿迹,有人说他是重伤不治只是大光明宫秘不发丧,也有人说他去了极北之地——极北之地!
裴忱的眼皮跳了跳。
怎么看这位梦魇之皇都有些老牛吃嫩草的嫌疑在,他去往北凝渊的时候也总有而立之年,镜君那时可还年幼。
“是,他去极北之地,是循着传说而去,但不幸在暴风雪中迷失,遇到了我族。”镜君凝视着御座上的男子,她的语气有些沉重。“但当初他只是我的指引者,他为我点明了我一直未曾明悟之事,故而我决心追随明尊。”
她似乎觉察到了裴忱的腹诽,这样裴忱只好尴尬一笑,心想这里毕竟是镜君的记忆,也不知她在此地有什么样的神通,还是不要在背后说人坏话了。
没想到阿尔曼有这样显赫的前世,只按着时间来算,这位梦魇之皇陨落的也极为突然,故而镜君即位才会多有不顺,甚至于不久后便发生了神使联手叛乱这样的大事。至此大光明宫这一段古怪的往事终于串联起来,从历史迷雾之中露出了一点真容。
但是裴忱知道,这也不过是表面上的一个故事罢了,其中究竟包含了多少复杂的人心纠葛,他怕是没机会得知。
“受过明尊恩泽的人,生生世世都要回归明尊怀抱之中。”镜君等同于默认了阿尔曼的前世便是梦魇之皇,她抬眼很认真地盯着裴忱,将裴忱盯得心里发毛,半晌才勉强笑道:“您总不会是说我下一世会进大光明宫罢。”
“我不知道。”镜君摇了摇头。“你是星辰之子,你的命运虚无缥缈,只有你自己才能窥见一二。若你不愿来大光明宫,我当然不会勉强,但我有种预感,你会与我们有更多的联系,不仅仅是眼下这一场迫不得已的联手。”
她伸出手来按在裴忱胸膛之上。
这分明是一段记忆,记忆里一切的东西都该是虚幻的,但裴忱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了镜君这只手的存在,只没有肉体该有的温暖,反而冰冷异常,激起他胸腔里一股冰冷的气息。
“我的族人把她的一部分留给了你。”镜君低低道。“她不想留下这许多,但你的运气很好,这足够你借用我族的力量修炼。”
裴忱感觉到那股冰冷的气息在镜君引导下逐渐的壮大起来,席卷了他的周身。
在此之前,他只知道地火锻体是无比的痛苦,却不知冷到极致与热到极致一样是十分难捱的。他眼前的幻境渐渐消退,大光明宫堂皇威严的正殿隐在了一片黑暗之中,这黑暗是纯粹的暗,他甚至看不见眼前的镜君,只有征天还在他身侧,征天身周似乎有一层光芒,这光让他在此处也无法被忽视。
除此之外,他唯一能感觉到的便是胸腔里那纯粹的冷意。
终于,那冷意蔓延到他灵台之上,征天没有出手拦阻,裴忱便也没有惊慌,只沉神试图引导那股力量为己所用,只可惜那力量像是有自己的想法,并不跟着裴忱的导引前行,所幸也没有大肆破坏,但途经之处还是留下一片冰霜。
裴忱苦笑,他总不会被冻死在此处吧?
他恍惚间看见眼前有女子素白的脸浮现出来,一忽儿是天女焰的脸,虽然只见过那一面,但那的确是一张让人十分难以忘怀的脸。
一忽儿又是明珠泪的脸。
她的眼睛是紧闭着的,眉头也皱着,像是沉浸在一个并不美妙的梦里。
明珠泪的眼睛忽然在他眼前睁开,裴忱吃了一惊,随后意识便沉入了一片更为纯粹的黑暗之中。
峡谷里此刻连呼吸的声音都已经消失了,镜君与裴忱盘膝对坐,那缕红色的雾气在两人之间盘旋,渐渐凝实起来,几乎变为一缕液体,于是他们两个活人在这一片白骨之中便分外显眼。
两人身侧,那朵花忽而无风自动了起来,若是有人在此处看着便能惊讶地发现,这花朵之上像是长出了一对眼睛,正在窥视外界。
那双眼睛缓缓转过来,盯住了裴忱和镜君。
先前征天说这花没什么灵智,可眼下看着那双眼睛,却的确是有些垂涎的意味在里头的。
明珠泪睁开了眼睛。
她坐了起来,尚是三更时分,四下里都静悄悄的,今夜有些云,故而看不见星光,只有一轮残月洒下一点冷晖,把房里陈设照出一点凄清的意味,一眼望之便觉得有些冷,只可惜明珠泪是从感觉不到冷的。
明珠泪转眼,从一旁的铜镜里依稀看见自己惊魂未定的表情。
她不知自己做的那个梦是不是真的,如果是,她应该去极北之地看一眼,但如果真的是,师父却绝不会叫她有机会靠近极北之地。
门扉忽然被扣响,那是极轻微的两声,虫鸣声都能很轻易地将之盖过。来人似乎也不愿声张,所幸是被明珠泪很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披衣坐起,细细分辨一下来人气息,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
片刻之后,付长安坐在了她的对面。
两人谁也没有燃起烛火,似乎知道这是极为秘密的一场会晤,是不该叫九幽之中任何一个人发现的,尤其不能叫他们的师父发现。
“你愿意帮我一个忙吗?”付长安低声问道。
明珠泪从忘忧的效力中醒过来之后,心底对这位师兄总有些忌惮,她不知这是师父的手笔还是自己遗忘的某段记忆依旧在暗中提醒着她,若是没有方才那个梦,她定是会一口回绝的。但此刻她盯着付长安的脸,极审慎地说道:“师兄先说是什么,我才好做决定。”
“替我去一趟北地。”付长安的心脏在疯狂的跳,他知道今夜自己说的话如果被师父探知,大抵他们两个都要活不成,按理说他是不该把自己置于这样的险地之中的,但是方才在梦中那位大人给他下达的指令却不容置疑。
如果左右都是死路,他总得选一条生机大些的。
况且师父若真是全无顾忌,当初便不该只用忘忧,死人才是最保险的存在。
付长安低低笑起来,看着明珠泪惊异的眼神。
“我知道你也在梦中得了某些线索,是,我说的正是极北之地,你总要去一趟那里的,或者说不是去,而是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