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女萝或许要比裴忱想象得更难对付些,裴忱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周围是什么情形,便已被征天引着飞奔而去,起初身后还有那些女萝匍匐滑行的声音,而后那些声音又在某一时刻很突兀地全部消失了,像是因为惧怕什么而被挡在了外头。
裴忱无暇回头去看。
然而那些女萝只是在一瞬间无声无息地化为了齑粉,那样迅捷的消亡叫女萝连一声惨叫都没有来得及发出来便消失无踪,这千丈下的地底似是下了一场雪,雪花是灰白色的,落在人肩头不会化,但会遭了人很嫌弃的一掸。
付长安将肩头的灰烬不紧不慢地掸尽,他望着裴忱奔逃的方向,眼神有一瞬的迷惘。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里,按着师父的意思,他现在该是回到应京城里去,回到广明帝身边,因为九幽还需要与晋有些合作,便是而今貌合神离也应当继续走下去。
但是睡梦中总有一个声音在呼唤他,那声音是如此森严,像是某种不可违拗的裁决,于是他只好循着那呼唤而来,不知怎地,顾忘川这一次并没阻止他追过来,两人分别的时候是个各怀心事的样子,谁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来。
就在付长安将周遭女萝屠戮殆尽的那一刻。
有一盏灯无风自灭。
那灯焰本是浅淡的白色,不像是任何东西燃着时所能发出来的。下一瞬灯火复燃,却已经蒙上了一层凄厉的血色。
大殿里的黑暗是那样浓厚,至于拥簇在神像前的灯火并不能全然地使其明亮起来。这里的一切都是黑色的,那些灯盏都是黑色的壳子,唯有火焰与注视着火焰的人是纯白颜色。
那盏带着血焰的灯在里面便显得分外惹人瞩目。
“魂灯——是师兄的魂灯。”明珠泪脱口惊呼。
她的声音和气息叫其余的灯火也跟着微微起伏一瞬。
洛尘寰像是从暗影里浮现出来的,他总是这样来无影去无踪的,但是最近似乎变得愈发神出鬼没了起来。只是明珠泪此刻并没留意到这一点,她提心吊胆地盯着那血焰,生怕下一刻便会看见它熄灭。
这情景看上去有些凶险,洛尘寰眼底却有了然的神色,他似乎对自己的两个徒弟在干什么心中有数,虽然两个人都已经偏离了预定的鬼道。他把手放在明珠泪的肩头,语气未带些怅然。
“明珠,不要怕。”
在那只手掌落下的时候,明珠泪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依旧是有些惧怕的。醒来的时候,她只记得师父的雷霆怒火,再往前则是一片的空白。于是她知道自己是服过忘忧了,不知究竟忘了多少东西,也不知是做了什么而招致这样的惩罚。她已经在这大殿里闭门思过了许久,但究竟在思些什么,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
因为是已然忘记了。
明珠泪微微苦笑,她现在最怕的恰恰是师父,师父却叫她不要怕。
“师兄这是怎么了?血焰,他遭了魔物?”
“不过是些很低等的魔物,不用担心。”洛尘寰淡淡道。“他大抵是在镜花楼里遇见了什么,那里也不像世人想的那样堂皇光明。”
“镜花楼?”明珠泪吃惊道。“师兄竟是成功进去了吗?”
“他身上依旧有那人的气息,想进去是比我们都容易些。”
洛尘寰说到此处,忽而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其实你才是最适合进到那里去的人,只是你现在灵识不稳,还是在这里静修为好。”
忘忧的可怕之处,便在于它能叫人的灵魂与记忆完全敞开,由着施术者去删除一些东西。明珠泪至今还在想某些事情的时候会觉出头痛欲裂,那是灵魂受损的表现,她忘记的东西大概很重要,可是想找回来却是不可能了。
她的神色微微有些黯然,却也不敢去问洛尘寰,她对于师父的记忆依旧是完整的,对于如何与这个人相处,却依旧没有太多的头绪。
“是弟子的错。”明珠泪轻声说道。“只没想到受罚的是师兄。”
“长安也是个心思重的。”洛尘寰的声音有几分冷。“经此一战,他也应该清醒清醒了。”
然而下一瞬,明珠泪却觉得肩膀上传来了一阵微微的疼痛。
洛尘寰放在明珠泪肩头的手用了一点力气,明珠泪并不觉得这疼痛难以忍受,她只有些吃惊地看着洛尘寰,洛尘寰在那一瞬间忽而有些不够淡然了。
“这不可能。”洛尘寰的声音微微颤抖着。“这不可能,那里分明不会有旁的存在——难道又是裴家小子?”
明珠泪这才注意到,那并不是单纯的血色焰火。
那血色之内还多了一层黑云,让这火焰更像是一只冷嘲的眼,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们。
裴家小子。
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明珠泪的心头忽而微微一动。
只接下来便是一阵剧烈的疼痛席卷了明珠泪周身,她眉头蹙起却不敢动,只是洛尘寰依旧很轻易地看出了她的异常。
他放缓了声音。
“是我的不对,不该同你提起这些杂事。”
洛尘寰走了,他走得有些急,袍角翻卷起一阵微风,与平日里的淡然不大相同,想必接下来洛尘寰也要为如何进镜花楼去而有些头疼了,明珠泪素日心思玲珑,然而眼下她却没有想旁的什么,只是微带疑惑地看着眼前跳动的火焰。
那只不详的眼睛还在凝视着她,带着嘲笑的意味。
明珠泪知道那是一种错觉,这火焰是不能够嘲笑什么人的,只是她觉着自己是被嘲笑了,因为自己现在是如此的茫然无知,宛如一个无力的新生儿。
付长安绞碎了那些女萝,自己却也绝不好受。
那些女萝濒死时散发出来的怨气与煞气纠缠在一起,他耳朵里响起了无休止的哀嚎,那声音像是能直接作用于灵魂,叫他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他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几步,而后终于跪坐在了地上。
“这是什么?”
黑暗中他的声音是那样惶惑,然而回答他的却只有一片静默,这里此时连女萝的声音也全然消失了,只有付长安的喘息声在这一片黑暗里分明的存在着,如果裴忱仍在不远处,他应当会发觉有人想要做螳螂身后的黄雀,但此刻他已经听不见这里发生的一切了。
付长安听见了那个一路指引他来此的声音。
“雕虫小技,不足为惧。”
“我不走了!”付长安跳了起来,他是在与空气相搏斗着,所以他的嘶吼显得太过可笑了一下,幸而此地现下没有别人能听到这声音。“我不会再听从于你了!我要离开这里!”
“如果你舍得的话。”
那声音是冷然而笃定的,胜券在握,知道付长安决计逃不开这圈套一般。“我已经答允了一切,只看你有没有那个胆量去做。”
“师父看着这一切!他什么都知道!”
“愚蠢!”那声音一声叱喝。“你是被那些低等魔物死亡时散发出来的气息所迷惑了么?快些醒来!”
那声音像是一把利刃,剖开了付长安混沌的天地。
是的,这些女萝死亡时所散发出来的气,的确无限放大了他心中的恐惧。付长安的喘息微微平定下来,他歉然道:“大人,是我被这东西一时迷惑了。”
“软弱的凡人。”男子的声音嗤笑道。“万年过去,沧海都变为桑田,凡人还是这样的软弱,而我的老对手也还是这样热衷于玩弄人心。”
付长安的瞳仁骤然缩了一缩。
他知道能被这样的存在称之为老对手的人,世上不会超过三个,然而在典籍里,这些人都早已陨落,甚至祂们比典籍出现的都要更早,至于没有任何文字能将祂们的故事记载下来。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裴忱此刻也有这样一问。
这种极暗之后极亮的布置已经叫裴忱觉得有些厌倦了,这些神魔似乎都很喜欢营造出这样的场景来叫凡人奉为神迹,然而方才那地方已经叫戾弄得恐怖恶心非常,故而裴忱现在并没有痛哭流涕对着眼前的神像倒头下拜的冲动,他甚至觉得有些烦躁,想要把这白玉的神像给打碎了去。
只是他估计没有这样的力量,那神像不知是用什么法子雕琢而成的,方才裴忱坠落了许久,这地方的深度便可窥一斑,眼前的神像同这地方是等高的,故而一眼望过去只能看见神像垂落在地面的帛带跟精致的鞋底,是的,也只有鞋底而已。
裴忱没有仰视神像的意思,他知道自己仰头也看不见这神像的脸,便很干脆地问征天道:“我现在正在看谁的裙底?”
征天被他逗笑了。
“你应该也猜到了,只有全然陨落的那一个,才会被你这样评论而不召一道天雷来杀了你。”
“这是地底,哪里来的天雷。”裴忱的怨气被自己方才那句浑话消解了不少,他认真地看了一看四周,问道:“你带我来这神像面前,总不至于是叫我拜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