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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仿品

    裴忱一瞬间说不出来自己是觉得哪一幕更叫人印象深刻些了。他看见镜花楼弟子的伤口时,本想不出这是如何荒诞可怖的场景,然而真看见一个人满口里是森然的兵器时,他才发觉这比那血肉铸成的阵法好不到哪儿去。

    女子的眼睛瞪得很大,眼白里爬满了血丝。

    那剑其实是很美的,是晶莹剔透的蓝色,上头还雕着盘龙。然而它们镶嵌在人口中,便叫人丝毫觉不出美来了,因为剑是过于的长,女子的嘴唇无法闭合起来,只能半张着嘴任由涎水混着血液下落。她的上下唇是被剑锋刺破了,所以动都不能够动。

    按理说那样反复溃烂的伤口早该引起菌血症来,那于凡人是种极为凶险的病,得了便是宣告死亡,又或者,她带着这四把剑齿无法进食,也早该死去才对。

    然而这形销骨立的女子并没有死,甚至还十分的精神健旺。

    门一打开,女子便冲着光亮处猛扑过来,但她手腕上的锁链在空中绷成笔直的一线,叫她不能再进一步。于是她便只有停在荆素商眼前,荆素商低头看着她,脸上起初依旧是漠然的神情,而后渐渐软化下来,存了一分悲悯。

    “其实我本想先将她救下来,再去研究她口中那几把剑是什么东西。”她低低地叹息。“只是她并不肯。”

    “不肯?”裴忱不由狐疑,此人已经是神志不清了,又如何说肯与不肯?

    知卿看出裴忱的疑惑,将荆素商掩在了身后,道:“你看了便知。”

    说着,知卿向那女子伸出手去。

    他的声音很柔和,像是在安抚发了癫的野兽。

    “不要怕,只要把剑拔了,你便不会再痛苦。”

    那女子却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愈发剧烈地挣扎起来。她四肢上绑缚的铁链丁零当啷响成一片,在嘶吼和铁索碰撞声音的间隙里,裴忱愕然地听见这女子开口说了话。

    她竟还是会说话的,只是因嘶吼得太过用力,发出来的声音破碎而喑哑,几乎不能成句。翻来覆去的听,不过几个零星的词句还算明白,她一忽儿喊的是休想,一忽儿喊出我的,叫人听了一头雾水。

    知卿转过脸来,很无奈地一笑。

    “起初她疯得还没有这样厉害时,倒还能说出整句子来,不过也没什么花样,意思左不过是那剑是她的,谁也别想夺走,想躲的人都是贪心不足,肯定要受上苍亟罚。”

    裴忱苦笑,知道这肯定不是女子的原话,而是有许多话知卿都说不出口来,于是只好润色了一番。但叫知卿这样一说,事情原委却已经很明了了,看这女子听了这一句话便恨不得对眼前人食其肉寝其皮的架势,裴忱也能猜到先前那镜花楼的弟子是怎样受的伤。

    “仙子,我有一事不明。”裴忱对荆素商行了一礼。

    “不用那么客气,想说什么便说吧。”荆素商的眼睛依旧盯在那疯癫女子的身上,她眼里流露出的不忍是那样真切,至于裴忱心头也更为疑惑。

    “这女子现下虽然情状奇诡,但到底也还是凡人之躯,若是仙子想要把那剑取下来,她的反抗应当不会有什么作用才是。”裴忱肃然道。

    “我只是有些害怕。”荆素商竟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裴忱听了愕然,而知卿脸上也遍布了迷茫之色。

    裴忱几乎要问,您是炼神境巅峰的强者,怎么会去怕个凡人。

    荆素商伸出手指点在女子的眉心之上。她的手上散发出柔和的光晕,看着如同一件暖玉雕塑一般。在这光芒的照耀之下,那女子眉目间的癫狂渐渐散尽,她的四肢都松弛下来,眼皮也沉沉地坠下去。

    她向后倒去,但是没有直接落在地上。荆素商袖袍一卷将她略略扶了,人被平放在地上,已然是陷入了昏迷之中。

    “叫她昏过去是这样的简单。”荆素商走进了两步,她的裙裾在脏污的地面上迤过,却依旧不染尘埃。“然而我发现她遭受的不是把牙齿换为兵器这样简单的事情,她的血脉脏腑已经连通在了这四把剑上,所以现在她其实已经不是个活人,只是这剑的容器。”

    裴忱只觉得遍体生寒。

    这是一把活着的剑鞘。

    “你知道么?这剑其实还在生长,而且长得很快。”荆素商的手在那剑上拂过,女子似乎在昏迷中察觉到有人动了她这视若性命的东西,竟还挣扎了几下。

    知卿忙上前一步,却叫荆素商伸手拦了。

    “她不会醒的。”

    “但您不应该用——”

    荆素商微微地笑了。

    “不该用什么?用我自己的血?那我要用谁的呢?我知道你是很愿意替我来的,然而这是我要做的事情,代价自然应该由我来付。”

    她的手指在冰剑上微微用力,那冰剑锋锐,竟也真能伤及她的肌肤,这固然是荆素商散去了护体真气的结果,可寻常兵刃是万万不能伤损炼神强者的肌肤。

    荆素商流出来的血也只有一滴,她的血也不是全然殷红的颜色,似乎比旁人更浅淡一些,也像是闪烁着琉璃的辉光。

    “你且看着。”荆素商的表情有些凝重,这件事的匪夷所思其实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往前看千万年,都不曾有过将人炼为兵器的记载,最险恶也不过是以人的魂魄去炼制器灵。

    裴忱运足了目力去看,愕然发现那一把染了荆素商血的剑缓缓成长出一毫来。

    若不是仔细去看,这一毫的长度几乎无法为人所察觉,但这微不足道的一毫,却足够说明很多事情。

    “这东西,是靠人的血肉长出来的,它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他愕然道。

    “会变成能为人所用的剑。”荆素商语气沉凝。“到那时候,这人会变成什么样,谁也不知道。”

    裴忱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忽然很迅疾地上前两步。他走得太急,将知卿先吓了一跳。知卿有些戒备地抬起手,不过随后失笑摇头,又垂手站在了原地。他不是信任裴忱,而是信任荆素商的实力,若是裴忱都能伤到炼神境的强者,炼神二字也未免太不值钱了些。

    “仙子,我恐怕要将她的臂膊切开一看。”

    这话听起来有些残忍,但荆素商听过之后,却也像是有所悟一般。

    她没有用裴忱动手,手指在女子小臂上轻轻一拂,那血肉之躯便像是被无形的锋锐兵器划开,露出了森森骨骼。

    但没有鲜血涌出,这女子身上像是已经没有多余的血可以流出了。

    她的小臂骨也泛着盈盈的蓝色,像是冰晶那样,在天光下反出夺目的光。这颜色本很美,但是深藏于人体血肉之中却只剩下了诡异。

    “她全身上下的骨骼都会变为剑。”荆素商不由得动容。“那么,这就是残存着意识的兵器,同有灵之剑却又不相同,这究竟是谁做的?”

    裴忱无法回答荆素商,也知道她并不指望自己能给出答案。

    “先前断开阵法与人的联系之后,人便化为飞灰了。”裴忱说出了自己的推测。“若是将这剑拔下,想必眼前人也会变为飞灰。他们其实早就已经死了,现在看起来还活着,不过是被这些奇诡的东西所绑缚着生不如死。”

    征天的声音忽然在裴忱心底响起。

    “小子,你觉得这剑眼熟么?”

    裴忱被这么一提醒,猛然想起自己曾在何地见过类似的东西。

    这是离血剑的形状。

    “是有人要仿一把离血剑。”裴忱失声。

    荆素商自然是听说过离血剑的,然而她知道的不过是些皮毛,是同旁人一般以为离血剑在天魔族人手中,闻言不由蹙眉问道:“你是说,这是天魔族人的手笔?”

    裴忱慌忙摇头。“这只是形似,天魔族已经有了离血剑,为何要做这有伤天和的事情,去仿制一把?或许是天魔族的仇雠也说不定。”

    “是了。你师姐便是天魔族出来的,你想必也能分辨一二。”荆素商转回眼去,从她脸上实在很难判断出她是在想些什么,但下一刻,荆素商的手便按在了那四把剑上。

    一瞬间她的手血流如注,那剑也像是受了刺激一般疯狂生长起来,裴忱一瞬间以为荆素商是听了离血剑的名头,也对这剑动了心思,然而他错了。

    荆素商的手再一次狠狠压下去。那四把剑居然在一瞬间应声而断,叮叮当当掉在地上。

    “这剑生长的时候最为脆弱。”荆素商手上的伤口很快止住了血,她本盯着那断裂成碎片的剑,下一瞬却猛地抬头看向了那女子,眼里难得有微微惊恐的颜色。

    那女子同锦云一样,也在飞速的崩解。这崩解像是极为的痛苦,叫女子从昏迷之中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看见的不是自己正在消弭的身躯,而是眼前断裂的那些剑。

    她发出一声惨嚎。

    “不——”

    嚎叫声戛然而止,因为剥脱了血肉的骷髅是不会嚎叫的,紧跟着那骷髅也化为了齑粉,只剩下一室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