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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阳谋

    王九九的剑招势大力沉,裴忱抵挡得艰难,然而也不是全然不敌,那狂暴的力量里依旧总透着一股虚浮的意味,能让裴忱得以喘息。这叫裴忱更笃定自己的猜测,所谓梦中受术定然有着弊端,这弊端看来还不小,会叫他在对敌之时也露出破绽来。

    裴忱对上这样刚猛的路子其实最为合适,他身法轻捷奇诡,叫王九九许多招式都落在了空处。然而王九九的招式却连绵不绝,仿佛不会疲惫一般。

    这便超出裴忱的认知了,八窍的实力不过比他略强一线,哪里有这样源源不断的真气在?尽管对敌时左顾右盼是万万不可能的,但裴忱还是抓着机会四处张望了一番。

    他忽然意识到,王九九有着源源不断的后备力量。

    因为那些积聚的阴气正疯狂地向他汇集,为他做源源不断的补充。

    他身后那座大阵正在进行某种范围内的吐纳,虽不能叫锦云恢复为一个常人,却可以将多年来积攒的阴气释放出来,这大阵不知存在了有多久,便也不知道存了多少阴气,只知道足够王九九挥霍,而裴忱的气力已不容许他再如此对抗下去。

    “看来此阵不毁,他的确要落败。”征天看着那一方战场,冷然道。他同锦云的战局看上去是要平和的多,谁也没有急着先动手,两人似乎仅仅是在对峙。

    只是锦云身边的枯叶忽然纷纷碎裂开来!

    她侧头吐出一口血,那血已经不是鲜红的颜色,而是漆黑如墨,落在地上便把那些草叶腐蚀的枯萎。

    “你既然有能力毁阵,为何还不动手?”锦云用那双情态已然十分可怖的手缓缓拂过自己的脸。

    她总觉得自己还是千娇百媚的,她这一生总承受着太多不该属于她的厄运,所以她宁愿变成现在这幅模样,只即便是这个时候,她也还记得自己的美貌。

    这是最可悲的一件事。

    若是在从前,锦云或许还能引得人来怜惜,只现在看一个半身血肉模糊的人影露出这样娇媚的笑容,是足以叫人去做噩梦的。诚然,叫人做噩梦也是一种本事。

    只可惜她遇见的是征天。

    征天既没有觉着惊艳,也绝不会做噩梦。他只是冷冷地注视着锦云,就像是在看一团了无生机的烂肉。这固然是锦云必然的下场,只征天未免也太透过现象看本质了一些。

    裴忱还在寻找王九九的弱点。

    他忽然意识到,随着王九九一刀刀斩下来,自己固然越发力不从心,王九九的动作却也越来越慢。

    裴忱看出他的脸色也变得愈发苍白,像是个早该进到坟墓里去的人。

    “你不惜变成一个活死人,也要阻止我么?”裴忱喝问。“你的魔,而今为何不来渡你?”

    王九九的声音沙哑而腐朽,就像是一个将死之人,然而将死之人没有他这样的力气。他的目光也变得有些呆板,像是不能再有所波动的一潭死水。

    “这也是牺牲的一部分。”王九九的声音很平静,听上去他也不可能再有什么起伏波澜了,他的喉管似乎被捋直了,再不能有转折的音调。他自己也意识到如今的情态不能持续很久,所以努力挪动着愈发笨重的身子,要把裴忱先斩翻在地。

    他手中那把剑上头的黑云愈发浓重,几乎看不见剑身的模样,每次从剑锋旁避过的时候,裴忱都能感觉到那让人通体冰凉的阴森气息。

    这已经不单纯是死人积聚的阴气,那更像是魔气,或者二者合为一体所产生的旁的东西,裴忱忽然意识到自己先前能够解决烈山亦的伤势,不是因为煞气对怨气有天然的压制,换了旁的剑身上,纵使有泼天的血煞之气也绝不可能全然拔除那伤口里的东西。

    罗生剑上的煞气里混杂了征天留下来的魔气,这两者正好能将烈山亦伤口里掺杂的两种力量都压制下去,才有了出人意料的效果。

    这样说来,罗生剑是该克制王九九手里那把剑的。

    然而此刻罗生剑却被压制了。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裴忱皱眉苦苦思索,猛地看见自己所握的剑柄红光略略黯淡下去,心头若有所悟。

    或许是因为罗生剑有灵不愿伤主,此刻自行压抑己身。

    他只有六窍,本不能将剑脱手,然而他愿意试一试。

    裴忱忽然松手,但罗生剑并未坠地,与此同时,裴忱的脸色也转为了苍白。

    他胸臆中涌起腥甜的气息,但很快被强行提升的境界压下。裴忱最终还是用了裂云术,因为用过之后,他真气的强度才勉强能到御剑这一层上。

    果然离了他的手,罗生剑身上的光芒瞬间大盛,更胜过替烈山亦治疗之时。裴忱并未学过以真气御剑,但要把剑抬起来还算可以做到,王九九通身气势在那一瞬间为之一滞,裴忱便在这一瞬间飞身而起,一把握住了剑柄。

    罗生剑的光芒未来得及黯淡下去。裴忱也终于意识到了罗生剑里所积蓄的煞气有多么可怕,他从前用,不过是小小地调用一部分,虽也对自身有些伤损,却终究还能抵抗,这一次罗生剑上的煞气毫无保留地涌入了他的身体,叫他周身如同有千万把刀剑刺入,眼前甚至有些许模糊。

    他在那一瞬只能看见铺天盖地的血色。

    那血色是如此的浓郁,就好像真的有鲜血流淌而下,遮蔽了裴忱的眼睛。他眼前出现了幻觉,幻觉之中是神魔交战,分明只有一瞬间,落在裴忱眼里却像是亘古那样长久。

    裴忱狠狠一咬舌尖。

    瞬间的清明压下了幻觉,裴忱没有用什么花哨的技法,依旧是直直地刺入一剑。

    在王九九不可置信的目光中,罗生剑没入了他的胸膛,然而并不是心脏的位置,偏过去一分,把他钉在一棵树上。

    那棵树横遭了这样的无妄之灾,王九九体内流出来的也是同锦云一般黑色的血液,且也带着同质的腐蚀性,至于叫那树在一瞬间变得枝叶萎黄不堪。裴忱没有为那树动容,他只望着王九九,说:“你还是输了,你的牺牲同他们的牺牲一样都是没有用的,不同的是你是自愿的,而他们是被迫的。”

    王九九说话的时候,嘴角有血沫流下,那些血渐渐的变为了暗红色,像是他体内的气息已经渐渐随着鲜血一同流出,只是他的脸色并没有变得更好看一点,因为他身上的鲜血已经不多了,不足以营造出一个红润的脸色来。

    他的气息微弱,然而字句却清晰,裴忱能从里面听出浓重的不甘。

    “为什么你的剑这样强?”

    裴忱苦笑。他知道王九九不是输给了他,而是输给了他这把剑。

    但他并没有因此而动摇。罗生剑是他花费了那样多的代价才能如臂指使的,他没有任何理由要为之羞愧,这把剑如今就是他的一部分,亦可在某些时候等同于他。

    “或许是因为你们的所作所为,叫冥冥天意也看不下去。”

    “那么你为何不杀我?”王九九竟然问了和锦云一样的问题。

    “因为现在还不能杀你。”裴忱的目光投向了征天,他知道征天这么久都没有对锦云下杀手一定是有原因的,如果锦云真的强大到叫征天无法胜过,征天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平静,他至少会努力去试一试,这一点,征天的脾性其实和裴忱很像。

    现在这样风平浪静,其中一定有原因在。

    征天看着锦云的神情,冷笑了一声。

    “这是个阳谋,你希望我杀了你,这样,我反而能做到你想做而没能做成的事情。”

    锦云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点惊恐的神情,这神情很不适合她的脸,叫她的脸扭曲起来,变成了一个可怖的模样。然而征天看她的眼神同方才没什么区别,他甚至饶有兴趣道:“其实我觉得这样子才更适合你,更符合你如今的心境。”

    锦云的声音也不像方才那样娇柔,她嘶声道:“你要做什么——”

    惊恐的尖叫戛然而止。

    征天的手按在地上,有锋锐的剑气以他为中心四下里扩散开来,那剑气是平平斩出去的,所过之处草叶纷飞,而地上那些蠕蠕的血肉锁链也在同一时刻断开。

    “我虽不是剑灵,但在剑中住了这许多年,总也有点心得。你想引诱我毁了这阵法,然而这阵法不能毁,所以只好请你死得更痛苦一点。”征天抬头看着锦云,听她无助的哭叫与谩骂。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女子口中能吐出那许多不堪的词句,这时候裴忱才意识到,锦云也不过是一个俚俗的妇人,那些美好不过是表象,而今却连这表象也没有了。

    她的辱骂亦不能叫征天愤怒。征天只是走过去,把手放在了锦云的胸口。

    这动作看上去有些冒犯,然而也有些暧昧在,只是落到实处,却只剩下了血腥。

    失去了那些血肉的锁链,锦云也在一瞬间被打回了真正的凡人,征天在她刺耳的声音里,将手狠狠插进了她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