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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自掘坟墓

    然而烈山亦似乎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裴忱见他笃定神情,只好将那牌子又丢还给他。

    “那你快想办法把人都带回镜花楼去。”

    烈山亦嗤笑不已。

    “其一,我不打算带个凡人回去,其二,镜花楼也不是从什么地方都能回去的。”

    裴忱一时间为之气结。

    “那你方才把这牌子给我,是想叫我碰运气么?”

    “你拿着这牌子,我若死了,自然会有人来找你。”烈山亦的精神似乎还未完全恢复,他双目微阂,像是倦极。

    而此时林子外已经传来了脚步声。

    裴忱觉得自己今日未免也太倒霉了些,想着在这样荒僻的村落里定能顺利筹到些盘缠,却不想从一条狗身上牵扯出这许多事端。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昏迷的妇人。黑狗卧在她身边不肯挪动,一双圆眼里竟有些泪光闪现。

    这狗分明没几日好活了,却还这样惦念着旁人。

    烈山亦没有睁开眼睛,问出来的问题却冷醒而明晰。

    “你觉得人有的时候不如一条狗?”

    “的确。”裴忱低声答道。“很多时候都是如此。”

    他打量着自己身上简素的衣衫,在这样的村子里,便是个读书人日子也不会好过到哪儿去,老秀才这衣服处处都是补丁的痕迹,一眼望过去不免叫人起轻慢之心。

    裴忱颇为头疼地叹气,把剑匣扔在烈山亦身边,从中将罗生剑抽了出来。

    剑匣做得粗劣,几乎不能承受这样的撞击。烈山亦侧头看了一眼,道:“你这几个字写得很有意思。”

    “是啊,有意思极了。”裴忱冷冷道。他已经能嗅见很分明的血腥气,并也听见了外头传来更为嘈杂的声音,那都意味着匪徒已经近在咫尺。

    但他们还没有发现裴忱,这就说明至少在来的人里头,是没有强者存在的。

    裴忱握着剑,但他背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于是那些人便只看见一个伶仃的背影,袍子上缀满了补丁,然而手里不伦不类地提着一把剑。

    乔无欺一直觉得自己这个名字起得不够好,但也无可奈何,因为等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身边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这个名字。他爹是做生意的,大概是觉得这样一个名字能够示人以诚,但这名字念起来却可以引申出许多不一样的意思。

    这一辈子他似乎都在做一场遥遥无期的等待,所以后来他不想等了,等得太久,那些原本还算缱绻的心思便都成了一潭死水,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在武举的路上没什么指望,然而比彻头彻尾的凡人还是强上许多的。

    因为不想进六扇门,他便改做了没有本钱的买卖,起初两年还算顺利,再后来便叫人打得头破血流,因打不过又不想死,便成了人家的手下。

    不过做了人家的手下,日子似乎也没什么不同,大家干的都是一样的事情,虽然地方不知为何选得这样偏僻,可好歹也算快活。

    此地崎岖难行,却总有那不要命的商队横跨,也就都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今日收获颇丰,乔无欺的心情也变得很好。

    所以看见那人的时候,他只当是哪个胆子大些的村民。

    “哪里来的小子,敢挡爷爷的路?”乔无欺斜着眼睛看过去,天光昏暗,他一时间没有看见那把剑。

    鼻端的血腥气叫裴忱烦闷欲呕,他不想回头看这里究竟要新添多少尸体。

    那是个加法,须得将匪徒与枉死者加在一起才行。

    他不愿意做这样的加法。

    但游渡远死前那句话此时像是炸雷一般在他的耳侧反复响起。

    ——何为不平之事?

    此为不平之事。

    裴忱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他能觉察出身后人的气机虚浮,想来是强行从百日筑基提起来开了一窍的,其余人更是凡夫俗子不足惧,先前烈山亦所说是整个匪帮的力量,他一人倒是显着有些单薄,但对付身后这些人却也简单。

    他只是忽然有了些不合时宜的疑惑。

    乔无欺没有听见回答,颇为不耐烦地走上前来,多杀一个人在他看来是没什么的,他只是觉得这小子看着没什么油水,不值得他费力气。

    等再往前走了两步,他忽然眼前一亮,觉着这人手里的剑不像是凡品。

    “小子,把你手上的东西交出来,留你一条命。”

    裴忱又低低叹息一声。

    他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感慨,是为已经死去的人,还是为将要死在他手下的人。或许这显得有些太过自信,但对着一个本事这样微末的修者,他觉着自己还是有这样自信的本钱。

    乔无欺听见那个单薄的人影问道:“你开了一窍,为何不去六扇门?”

    裴忱问过之后,便觉出身后渐渐有了杀意。

    “看来这是你的痛处,那我换一个问题。”裴忱像是对周身的杀气一无所觉。他转过脸来,很认真地打量了一番眼前人。

    是典型山林悍匪的打扮。裴忱能看出他手上的长戟有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可以看出此人身上背着不少人命,他身后那些乌合之众也看着凶煞,然而裴忱知道,自己现下细细去看这一切,都不过是为了一会动手时更心安理得些。

    乔无欺叫这人气笑了,他觉得这小子的脑子一定不大好使,便抱着一点猫戏老鼠的意思问道:“你想知道什么?叫你死得明白些。”

    “人与人之间,究竟为何要这样攻伐不休?”裴忱知道自己问眼前人这问题,实在太过荒谬,然而他不知道自己该向什么人去问,便也只好多问几遍。“从古至今,只要有人的地方,便要有永无止息的争斗,可最后人们得到了什么?成仙问道者终究寥寥,最后所有人得到的都不过鞭划之地以供安葬。”

    乔无欺哈哈大笑起来,现在他确认这小子的确是脑子有些毛病了,常人怎么会想这样的事情?他是考过武举的,那些听来生涩的词句倒也懂得,故而认定眼前不过一个迂腐书生,愈发不放在眼里。

    “弱肉强食,自然是为了活得痛快!”

    “是么?”那样漫不经心的答话,却叫裴忱眼里多了些思索的神色。他像是还在问眼前人,也像是在问自己。“那么是不是有个至强者的存在,便可令天下止戈?”

    没人回答他,因为乔无欺不多的耐心已经被裴忱消磨干净了。他举起手中长戟冲上前来,却看见眼前的书生拔剑出鞘。

    在裴忱现下看来,乔无欺的动作太慢了,慢到破绽百出,所以他也不需要费力去对付。

    乔无欺这一生中看见的最后一个场景,便是一把递到他眼前的剑。

    他像是直直冲着那把剑而去,自然而然被割开了喉咙。

    裴忱收剑的时候,依旧带着一点思索的意味,他抬眼去看周围的人,那些人却没有要为乔无欺报仇的意思,反倒是争先恐后地向着外头跑去。

    但他们没跑出多远,便被裴忱拦住了。

    裴忱的神色很认真。

    “还得劳烦你们挖坑。”他指了指方才被他们丢下的尸体,语气诚恳,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个请求。“这里的死人太多了,我一个人埋不过来。”

    匪徒面面相觑,却不敢拒绝裴忱的要求,他们都看见了刚才乔无欺被一招杀死的场景,知道任谁都不是这个看似文弱的家伙的对手,只好先保命要紧,保住性命回去告诉老大,才好报仇。

    裴忱看着他们奋力挖掘,惊觉这些人挖起坑来倒是很熟练,很显然已做过不少这样的事情。

    “你们是杀人埋尸,而不是杀人弃尸,这是为何?”烈山亦忽然问道。

    有奋力挖坑的匪徒听见这话,像是不吐不快一般大声道:“老大的要求,说什么在外头扔着会有味道,叫旁人都不敢进来,生意便不好做,还说了什么布置......”那话说得太玄妙,他自然是记不清的,便也没有再说。

    烈山亦同裴忱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

    此地的匪首竟是与这布置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里的布置如此精妙,为何掌控它的人会甘心在此做匪,又会有这样不成器的属下?

    他们谁都没有再问下去,因为这些匪徒不过凡人,便是问了也问不出更多。裴忱走过去看着他们挖好的坑穴,微微皱着眉头道:“太小了些。”

    “埋他们尽够了——”先前答话的匪徒不以为意地笑着,然而擦汗的手却忽然顿在了半空。

    他忽然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周围听见这句话的人也都明白了,一时间两股战战者有之,磕头求饶者有之,四面八方响起来的声音嘈杂纷乱,好不热闹。

    “不够,因为还需你们的地方。”裴忱的剑没有归鞘,他若有所思的环顾四周,提高了声音压住四周的噪声。

    他并不疾言厉色,然而说出来的话却掷地有声,甚至带着一丝冷酷的意味。

    “活埋有失天和,我不会那么做,你们大可放心。来世记得做个好人,千万别再沾惹人命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