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霄一眼见他如此举动,眼中有得色一闪而过。
然而他开口时却是正气凛然的,仿佛真是在理直气壮的申斥裴忱一般。
“你这是做什么!”
裴忱随手将染血青衣抛在了地上,风自然是卷不起这衣裳了,因为上头余下的血痕叫这衣裳变得太过沉重。
“宗主之前说此地我留不得,看起来果真是留不得了。”他眼里有些许悲凉的意味,是因着方小七而起的。他知道方小七也不愿意留下,且现下还不知道宗门会变成何种模样,若是真能脱身也好。
只方小七也决计是不肯走的,她那样的性子,怎肯看着徐秋生留下的名号叫旁人污了去?往后的处境越不堪,他便越不可能离开。
裴忱听着下头一片哗然,然而只觉得自己从未这样平静过。
“弟子背着不祥之嫌,此剑更断断不可舍离,不如离去干净。”
赤霄指着他,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愠怒,只是手的确抖得很厉害,简直不像是一只能拿剑的手,裴忱看着那只颤抖不休的手,只觉得有些烦恶,垂下眼去听他预备着说出些什么来,总归是不会有什么新意在的。
然而赤霄没来得及说什么。
因为游无际走上前来按住了他的手,赤霄固然在游云宗资历深厚,同游无际比起来却又算不得什么了,也唯有垂手静听的份儿。
“年轻人,你可知叛徒的路,比弃徒更要难走。”
游无际的声音听上去有气无力,不像是一个炼虚境的强者,裴忱却心知此人并不简单,况且因着游渡远的缘故,对游无际又多几分敬重,故而答话的时候也很恭谨。
“是,然而若是成了弃徒,不免有损宗门的颜面,云兄大抵是不肯的。”
至于是宗门的颜面还是云星宇的颜面,他不说也自有旁人明白。
事情早就已经超出了云星宇的预料,他能暗中布局叫两任宗主先后辞世,本对着宗主之位势在必得,却不想半路上先出一个裴忱搅局,再出一个可以登高一呼的游无际,而且看游无际这样子,一时半会还不会油尽灯枯,纵使不入炼虚之境,也是十足的麻烦。
这可真叫人算不如天算。
“他还没坐上那个位置,肯与不肯非他说了算。”游无际眼皮都不曾抬一下,转头吩咐道:“缙霄,你且去将他名字抹去。”
这便是要把裴忱逐出去,而不是叫他自己叛出师门了。赤霄在一边还要说些什么,只对上游无际冷冷一瞥,便讷讷不敢说什么了。
这一回裴忱没再屈膝,这一刻起他便不再是游云宗的弟子,再成了一介飘摇白身。
只是他并不害怕,唯有想到游渡远的时候,会对着游云宗的未来有些忧心。
他谢过游无际,知道这已然是最好的结局。游无际固然可以留下他,可先前征天剑的可怖已是叫大多数人瞧了去,若是他要留下,势必是要与征天分离,那是他万万不能容忍的。且不说征天肯与不肯——若不肯时,没准会拆了这山门——离了征天他不过寻常六窍,旁人有的是法子磋磨,也未必便没有路子将他送与九幽。
虽然此刻出得山门去,便能看见九幽虎视眈眈,可毕竟他最大的依仗还在手中,说不得便还有一战之力。
却不想游无际扭头道:“阿天,你且去送他一程。”
人们尚面面相觑,一时间想不到谁是阿天,却见路通天面无表情地排众而出点头应是。
路通天至今也不过是个九窍,这倒是叫云星宇略略放心下来。虽然他这九窍同旁人有些不同,也终归没能越过炼虚境的坎去,而对面九幽来人之中可是有两位炼神境的强者,想来游无际不知有何等凶险等着裴忱,这才叫路通天陪着下山去,不过是为了打压旁系的气焰。
见无人有异议,路通天锵然一声将自己的双刀收了回去,那刀先前他不知为何还举在手中,上头还有不知是谁的斑斑血迹。寻常人爱护自己的兵器犹如生命一般,是要好好擦洗一番的,不过路通天这刀显然也不是凡品,随手一甩,上面血迹淋漓而下,双刀之上便光洁如新了。
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那血珠子甩了赤霄一身,叫赤霄脸色黑沉几乎发作出来,却碍于游无际的威势忍了下去。
“何不叫我送一送师弟。”方小七低声道。
她的面色微微苍白,显见还不能消化这电光石火之间发生的一切。游无际看她一眼,却摇头道;“小丫头,你是闭了死关的,先前宗门有难不得不出关来,若下山去却不合规矩。”
“这么说,我是要下山的。”路通天闻言,微微一怔。“师祖想要我去何处?”
“天下之大,你何处去不得?”游无际淡淡一笑。“我知道你想走的路与常人不同,在山上留下去也没什么用处,不如出去看一看,或许能从那些本就不寻常的路子上寻到些灵感。”
裴忱心知这是游无际要将路通天也支下山去,分明是预备着若是宗主之位落入云星宇手中,便要借此机会叫这显见有些前途的后辈弟子也支下山去,若说来日游云宗仍在,自然是把人叫回来便也罢了,若说游云宗真因此翻覆,却也还有后人在。
“那他又该去何处?”路通天转头看一眼裴忱。
裴忱没想到自己在路通天心中还颇有些分量,却也知自己出游云宗会面对些什么,感激之余并不想叫路通天跟着受到牵连,正想着如何叫路通天出得山门便同自己桥归桥路归路,便听见游无际道:“他往后不再是我宗门弟子,天下之大,也是何处都可去得。”
而在此时,他却忽然听见征天决然道:“去昆仑。”
裴忱怔忡间,又听征天道:“你若真想阻住那位的苏醒,去昆仑尚有一线希望,今日叫人逐出这宗门,也是一件好事。”
征天既然有此言,裴忱便也觉得前路还算光明,心下不由稍定。
“你可还需收拾些什么?”路通天不再废话,扭头问裴忱道。
“本就身无长物,便是这一把剑在身就足够了。”裴忱提一提手中征天,样子是十分潇洒,心里想的却是幸而眼下阳春三月间,若是换成冬日,定然没有这般潇洒的道理。
于是满宗门的人都看见那一日,裴忱一身素衣走下山去。
那身素衣竟像极了一个预言,正如裴忱本身所擅长的那样。
他那背影便已经是绝佳的谶言,甚至于不用再多说半个字。
路通天跟着他,还是一副不关心外物的模样,似乎这一趟下山是否有归期本身也不重要,他不过是像寻常时候一样,按着师门中人的吩咐,去办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这样的态度,倒是叫裴忱觉得有些艳羡。
他想他自己这辈子是做不到如此洒脱的,他身上终究是背负了太多的东西。
裴忱上山的时候,其实对游云宗本也没抱着多少感情,所想的不过是借着游云宗,叫自己能在复仇的路上走得更远些,然而今日一步步离了山门,却忽然觉出这不到一年的光景也弥足可贵,他尤为怀念的便是那一片竹林,只是竹林里是再没一个神出鬼没的临江别了。
他叹了口气。
前路依旧未卜,还不知九幽是在何处埋伏着。他正踌躇着如何与路通天开口,却见路通天忽而停了脚步。
“我便想到会有变故,不想来得这样早。”
路通天打量着周遭,语气虽平静,这回却叫裴忱听出些许愤怒的意味。
“云家小子真觉得宗门是他囊中之物,故而才会如此大胆罢。”
“不过九窍,感知力却还不错。”眼前垂下了一片雪白的衣襟来。顾忘川永远是一身不染纤尘的白衣,只上头究竟累着多少血债,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想要叫旁人还债,自己倒是先欠了太多的债下来。裴忱看见顾忘川,不由冷笑。
“九幽是当真看重裴某,能叫你屈尊动手。”
“你我做过几日同门,不假手他人,算是种敬重。”顾忘川坐在苍翠树丛之间,向下看着旁人的时候,那双墨色的眼中有种漠然的意味,姿态却闲暇,甚至有心情去问路通天一句。“你若是也离了游云宗,倒不如入九幽来,大有可为。”
“你能解开我的问题么?”路通天没有动怒,甚至也不介意自己仰面看着顾忘川,他没有半分因屈居人下而显的愤怒,只问得格外认真。
“什么问题?”顾忘川还真被路通天给问住了。
“没有道心的人,该如何进炼虚之境。”
“千山浩瀚,或许会有。”顾忘川笑,他看出路通天不是在戏耍他,是真有此问。
路通天点一点头,手腕一振,刀便已经滑入了手中。
“怎么,你不信我?”顾忘川眯起眼睛,倒似真心不解。
“还是自己找,得来的安心些。”路通天依旧回答得十分认真,他摆出个蓄势待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