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的语气太过严肃,游渡远心里有一千一万个不愿相信,也不得不意识到裴忱说的并不是虚言。
然而合道是何其虚无缥缈的存在,究竟有没有人成就过那一步,至今都已经成为史书上晦暗不明的一笔。
游渡远长久的沉默,他知道自己终将成为游云宗的罪人,这不是人力可以阻挡。
但是在此之前,他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或许天命是不能违抗的,但人对着天命之时,总还是想挣扎一二的。
裴忱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那从不为人行走而开辟出来的路上趟过去,因为山腹之中的地火暴动过一回,此时这路上还带一点余温,裴忱脚底下传来灼烧的感觉,但他依旧走得很慢。
他是在给游渡远一个思考的时间。
游渡远不需要给他回答,因为现在看来,游云宗依旧是繁荣鼎盛的,裴忱的话像是痴人说梦,那个关于藏书楼的承诺,也不过是虚无缥缈的,谁知道裴忱究竟还能不能夺回藏书楼?也许不等那一天到来,裴行知留下来的禁制便被人破了去,裴氏的基业便落入了皇室彀中。
回到试剑台上的时候,震动已经停歇,然而试剑台上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个人还坐在试剑台的一侧,望着台下亘古不曾变过的翻涌云海。
裴忱一步踏上试剑台,忽然听见那人问:“你不怕?”
“既然长老们没有封锁此处,那我便不怕。”裴忱没有说自己详知内情,他已经接触了太多他不该知道的秘密,如果还不能把守这些秘密的话,下场一定不会太好。
他现在已经隐约猜到了游渡远的布置。
游渡远把所有对游云山有所觊觎的势力都引到了山上,并让他们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试剑台下的假阵眼里头,现在那个阵眼是毁了,但是想对大阵动手的人也已经被挖了出来,只可惜练霄身后那一个藏得依旧深,或许是因为这个局布得太匆忙,或许是因为那人太奸狡。
那人抬起眼来看裴忱。
“我不曾见过你。”
“我是新入门的弟子。”裴忱将自己身上那淡青的衣衫展给他看。
“可我觉得你不弱。”那人站起身来。“要不要与我比试一番?”
裴忱只觉得恍如隔世,方才他还在地火之前同游渡远见证一场好戏,现在他却站在这里被旁人邀去比试。
然而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眼前这人无疑是个武痴,先前自己同秦双交手时吸引了诸多目光来,他看上去却不曾见过。
只下一秒,裴忱便听那人说道:“我知道你与秦双交手过,然而秦双不足为惧,他早就被玉壶冰养废了。”
尽管与秦双之间龃龉甚多,裴忱依旧没有说秦双的不是,只道:“一点微末功夫,小师叔见笑了。”
从听见此人一脸无谓地提起碧霄的名字来,裴忱便猜到了他的身份,此人乃是游逍遥生前所收的最后一名弟子,年岁比不少下一代的弟子还要小,可见游逍遥是起了爱才之心才破这个例。
此人乃是十足十的武痴,故而从不闻窗外事,众人叫一声小师叔也叫得心服口服。
“不要叫师叔,我姓路,路通天。”
裴忱一怔。“路师叔的名字起得端的是威武。”
路通天淡淡点头,他用的不是剑,而是一对短刀,寻常修者以刀剑入道,是因一刀一剑更易于专心致志契合己心,用两把兵器的少有,倒是凡间那些不入流的江湖豪客会用这样的兵器,裴忱记着自己曾见温宏拿两把菜刀舞得虎虎生风,直追人出几条街去,然而与眼前确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除了眼前的路通天之外,裴忱只见知卿用的是两把兵器。
“觉得奇怪?”路通天掀起眼皮来,看一眼裴忱。
裴忱慌忙摇头。
“若是连用两把兵器都觉着有碍道心圆融,这道不如不问,仙不如不修。我辈修道,道心本该是助益,何时本末颠倒,我不明白。”路通天双刀在手,他说得淡然,只在裴忱耳中,却如晨钟暮鼓响彻。
他听惯了修者将道心奉为圭臬,只觉得其中有些不对,却无从反驳。
裴忱静默一瞬,终于长笑出声。
“多谢师叔点拨,还请赐教!”
他拔了剑,路通天微微摇头,似乎还是觉得裴忱太迂,不过他的气势也在那一瞬间变了,一忽而巍巍然如山岳,一忽儿飘飘然如流云。
裴忱屏息以待,忽然眼前一花,便失去了路通天的踪迹!
路通天修行日子尚浅,也还没能凝练的道心,是九窍境界,只裴忱此刻意识到,路通天或许不是不能凝练道心,而是他不愿意凝练道心,想找一条别的路出来。
这何其之难!就连对道心存了三分疑惑的裴忱都不敢做此想。
裴忱不觉得路通天是痴人说梦,他只觉震撼。
此九窍与秦双的九窍自然不能同日而语,先前路通天双刀出鞘,裴忱便已经察觉到了一点端倪。路通天此刻气息其实有些不稳,这不是如此高手该有的表现,路通天的突破其实已经迫在眉睫,他在为自己找一条路,成,或许前无古人,败,从此便成仲永之伤。
裴忱不知道路通天何以要寻自己。他只希望自己不会辜负了路通天的期望,故而唯有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一战力去。
路通天不是失去了踪迹,他是太快,快到叫裴忱来不及反应一二,劲风便已在耳侧。
裴忱侧身避开第一刀,第二刀早已等在他的退路上。然而裴忱身形忽然一折,以一个极为不可思议的角度从两刀之中闪了出去,路通天凌厉的攻势接踵而至,斩在裴忱一势苏秦背剑之上。
前一闪,用的是临江别磋磨出来的身法,这负剑,却是裴忱根植于本能的反应了,他少时与裴慎切磋之时,最常用这一招去挡裴慎突如其来的袭击,于是这一剑其实是裴忱最快的一剑,因为已经熟极而流。
很难想象,一个人最快的一势剑招其实是用来防守的。
不过也不仅仅是防守,裴忱手腕一转,罗生剑快如闪电地在他手中转出一个剑花,剑尖已经转向了身后。
这一剑也没能刺中,路通天的双刀一前一后交叉,将这一剑挡下。负剑的姿势不易发力,裴忱再接两招,长剑几乎脱手。
若是寻常凡人刀剑切磋,武器脱手便是输,只对修者而言却不一定。裴忱就势放开剑柄纵身而起,落在路通天身后,抬手一招,罗生剑电射而回。路通天再防守,他眼里流露一丝思索之色,紧跟着双刀竟也一前一后脱手,是被当做两把飞刀掷向裴忱面门。
裴忱后仰躲过两刀,路通天已在近前,两人如此距离,长剑反而周转不开,于是裴忱也做虚招,一刺之后便弃去不用,二人拳脚如风交战在一起,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正面交锋,六窍的确不如九窍多矣,力量与速度上均是不能匹敌。路通天拳脚之间都引动着云海翻涌,因这试剑台是他最熟悉的环境,炼精之境的修者,若是对周遭足够熟悉,便能稍借天地之力对敌,这也证明了路通天的突破迫在眉睫。
路通天并指如刀,正停在裴忱眼前。
裴忱洒然一笑,后退两步道:“弟子技不如小师叔远矣。”
路通天看着裴忱,目光有些灼热,叫裴忱不由有些愣怔。
“小师叔?”
“你有思考过你的道心吗?”
这一次裴忱却觉得这问题容易回答些了,因为路通天不像是笃定于裴忱应该有一颗道心,他只是想知道裴忱是不是有着同他一样的疑惑。
“我曾经以为自己的道心会是守护裴氏之传承。”裴忱轻叹一声。“然而裴氏不复存在,自然要重新想得一条路。”
“先前交手时,我弃刀,你弃剑。”路通天的眼神愈发狂热。“刀剑本是对敌之助,成了负累便要舍弃,道心本是修道之助,成了负累,为何弃不得!”
他仰头大笑三声,云海都似在为这狂笑而震颤。
成了负累,为何弃不得!
裴忱心头剧震,问道:“何以见得道心便成负累?”
“日思夜想而不能得,我之一生,本可纯粹于刀,然若以刀入道心,则时时怕有所动摇,为何要有这劳什子!”路通天冲着云海张开双臂,他脸上是释然的笑意,困扰他良久的问题得了解,那是个惊世骇俗的解,旁的修者听见定会瞠目结舌,斥之为痴心妄想,然而现在路通天身边是裴忱。
裴忱拊掌大笑。“师叔说得妙!人生天地间,纵使己心,如何束缚得去!人心本如流云不可捉摸,为何要有一定之规!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今日之心又为何要是昨日之心!”
他也觉着豁然开朗,可也仅仅是一瞬,因为前路依旧晦暗难明,人若无道心,如何算入炼精之境?连此境都不能入,又谈何前路?
正当此时,裴忱忽然听见一声冷喝。
“一派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