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象。先前在帝络那座宫殿里,他就曾经见到这样的幻境,然而这一次又大为不同。
他知道这一次自己对着的是步步杀机。
罗生剑发出不安的嗡鸣。裴忱的手抚在剑柄上,但没有拔剑,因为四周只是空茫的一片,洞室还是原先的洞室,里面除了他却只剩下四周还带一点余温的岩石。
云星宇一定还在此地,贸然拔剑,伤的或许会是他。
“这是什么幻境?”裴忱急问征天。
破天荒的,征天没有回答。裴忱立时便警觉了起来,平日里征天就算有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也一定会讥嘲上几句,一言不发绝非征天的性格。
难道这幻境已强到可以阻隔征天?可征天深藏在他的识海之中,先前未曾有一人能感觉到征天的存在,练霄尚未到炼神之境,何以能做到如此地步?
然而裴忱很快便想到了一个可能。
他冷笑了一声,声音不大,然而在狭小的洞室里回荡起来,却显得有些瘆人。
“长老果然厉害,在我识海之中降下如此幻境,下一步是要造出怎样的景象与我?”
没有人回答他,只是四面的石壁忽然扭动起来。
裴忱面色不变,举步上前。
他一步就跨越了石壁,后面并不是岩浆,而是熊熊烈火,裴忱能听见火焰中那些雕梁画栋被烧得噼啪做响,然而他却嗅不到空气中焦糊的味道,也感觉不到火焰的温度。
“怎么,长老的幻境只能蒙蔽两感不成?”裴忱冷嘲道。
他认出了这一场幻境是个什么景象,那的确是他此生最难忘的景色,也是他最不愿意去面对的。
这是葬送裴氏的那一场烈火。
只是他知道这一场火发生在过去,他所看见的一切都不过是一个幻象,故而他并不觉得悲哀或是恐惧,他只是觉得有些愤怒,愤怒于练霄把这样的场景现于他的眼前。
幻术杀人诛心,有违人和,是以为人诟病,人们的厌恶是由恐惧催生的,修习幻术却也凶险,一旦幻境为人所破解,施术者必遭反噬,所以修习幻术的人向来不多,名门正派之中更是寥寥。
所以裴忱更觉得奇怪,他清楚自己身在幻境之中,那么这样的幻境于他便无任何作用——但他忽然警醒过来。
练霄似乎只是为困住他们,此刻云星宇与他的境况一定相差无几,他们两个人呆立在洞室之中,便是在引颈受戮。纵使练霄操纵幻术不能移动,她未必就没有帮手,甚至她造出这样粗陋的幻境来,就是在有恃无恐。
裴忱抬起头来,目光犹如冷电,他看着眼前裴氏的匾额,忽然拔剑,一剑砍下!
那一瞬剑光如雪,将四面火焰都压制下去一分。
“你以为我会有所顾虑吗?”裴忱冷笑。“我当然不会,我只会把这一切算到长老您的头上,是您逼着我做出这等悖逆之事,若今日不死,来日定当重报!”
裴忱这一声喝不过是在自己的识海之中,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声音能犹如怒雷,在这一片烈火上回荡不休。
这一方天地忽然碎裂。
裴忱微微诧异,他不觉得自己的威吓能起到什么作用,先前这样说,不过是为了稳定自己的心神,他内心深处还是极为抗拒自己那一剑,即便是身处幻境之中。若他是练霄,只会觉得自己是在大放厥词,绝不会理会分毫,只管乘胜追击。
然而四周又分明是那些石壁了,甚至于还有神色茫然的云星宇。
云星宇站在当地,眼里流露出痛色。裴忱看惯了云星宇风轻云淡的样子,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景象,不由得也有些惊讶,心想难道二人所面临的幻境是不一样的?
他抬起头,看见练霄有些惊恐的神情。练霄分明是受了伤,她那件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的火鼠裘倒的确没有分毫损伤,但是她裸露在外的腕子上有一道深深血痕,显然是被剑刃斩出。
入了炼气境,对自身掌控便更进一分,蠕动伤口处的血脉止血不是什么难事,所以练霄手上的伤口虽深,却也不会致命,只是练霄此刻眼神惊恐,像是看见了什么十分可怖的东西。
“不可能!你怎么会不受影响!区区六窍,何以破得了我的幻境!”
她的声音此刻有些尖锐,全然不似方才柔媚。
裴忱倒是也想回练霄的问题,然而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便只有沉默以对,他用力在云星宇面前将胳膊晃了一晃,云星宇愣愣的还是没有反应,只眼里流下两行泪来,裴忱这才意识到,也许他们两个人入的幻境的确是不一样的。
“他身上所有的庇护,比你想象的要更多。”忽然有个声音替裴忱做出了回答,裴忱却并不感到欣喜,因为这人的语气有些嘲弄,不像是个帮手。
练霄脸上爆发出一点喜色来,不过喜悦之余看上去也有些迷茫。
“你是谁?是谁派你来的?”
裴忱依旧是一头雾水,只他心下略有警觉,觉得这里的境况之复杂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甚至于云星宇也不一定料想到此刻的情景,他隐约有种预感,现在这里是三股力量正在交锋。
白棠起先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调离应京城。
她所能想到的只是因为自己没能将裴氏的余孽抓捕回来,所以陛下生了气,要将她流放远调,她倒是不觉得委屈,这件事的确是她的失职,她只是有些担心皇宫大内离了她,陛下会不会遇到危险。
然而就在她离开应京城,要去崇安城走马上任的时候,她接到了一封秘信。
于是她便马不停蹄地来了游云山。游云山的确很难上,那座大阵能保护游云宗千载平安,自有独到之处,她自己不过是个炼神境都未曾跨入的修者,想要凭着一己之力闯阵,简直吃人说梦。
白棠甚至考虑过要不要去求一个拜师学艺的机会,只是游云宗其实也有自己的情报系统,尤其是那位紫霄长老手里究竟握着些什么消息,谁也不能确定,白棠在应京城深居简出不假,却也不敢赌这一遭。
事情却很快有了转机,也许是九幽那边的手笔,竟污了大阵,她便趁着大阵不稳,随着上山的弟子一同潜了进来,那弟子随后便不见了踪影,她也曾纳罕过,不过游云宗断无开门揖盗的道理。
若是白棠知道游云宗早在几个月之前就不曾容许弟子这样单独进入大阵,她一定会给你个小心些,只可惜她是不知道的。况她来时便知道此行诸多风险,只是为了那个人,她依旧得来,故而再多些危险也没什么分别。
白棠立在洞口,她那里是唯一的生路,此刻她堵住了生路,是堵住了这里所有的人。
“我从应京城来。”她对练霄说道。
练霄虽然做了九幽的暗线,但终归未曾与九幽的人有过什么往来,对应京城里发生过的事情自然一无所知。所以她看白棠的眼神十分警惕,白棠也很不屑与这样的人多说什么,她倒是知道的多些,譬如此刻决不能与九幽撕破了脸,也就不能对九幽的人动手。
裴忱一瞬间警惕起来。
应京来客,于他绝不是一件好事,他虽不知道来人是怎么上的游云山,却也不得不认定了此人是敌非友,眼下这俨然是腹背受敌的景象,偏偏唯一能算作帮手的云星宇又在那里呆若木鸡,着实是叫人为难。
他知道一时半会是唤不醒云星宇的,入了幻境的人要是有外力强行打断,那可能便会叫人识海受到冲击,从此神志不清。裴忱与云星宇之间颇有几分袍泽情谊,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做此尝试。
“眼下危急,你可能解?”裴忱再问征天。
征天却依旧是懒洋洋的。“我说了,怕坏你们的布置,我还是什么都不要做为好。”
裴忱心下大急,眼前哪有什么布置,别说是反过来坐收渔利,只怕自己先成了瓮中之鳖。然而听征天说得笃定,他心中又不由得升起一丝希望来,转脸去看云星宇。
云星宇依旧是一副木雕泥塑的样子。
“我说的不是这个小子。”征天的声音还是很悠闲。“你们都是棋子,这个小子要不同一点,他觉得自己是棋手。然而哪里有棋手亲自到棋盘上来的呢?除非是大局已定,要来视察成果,这才能见着棋手。”
“你说的这不是棋手,是猎手。”裴忱苦笑。
“随你怎么说,他这不是已经来了。”
裴忱依旧无所觉,眼见白棠已经将剑提了起来,正暗暗叫苦之间,忽然又听见一个人含笑的声音。
这洞室之中可谓是越来越热闹,裴忱暗暗腹诽,只怕若再多来几个人,此地便要挤不下了。
“我以为皇宫里行走的都是人精,结果百越见了一个莽撞的公主,此地又见了一个不相上下的,该叫你们两个见上一面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