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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荒坟

    末了裴忱却也没做什么,他那点怒火很轻易的就被凛冽的夜风所吹散了,他站在那片荒芜的坟冢前面沉默良久,而后蹲下身去把野草一根根的拔起来。

    要是寻常人试图把这里的野草都给清理干净,那大概是会被这些草茎磨破双手的下场,好在裴忱现在是个修者,旁的虽然还做不到,总算肉体还算坚韧,他坐在这里拔上一夜的草也不会怎么样,只是他现在坐在这里的时候忽然感觉有些冷,不是北地的寒风使他感到冷,而是旁的一些什么东西。

    忽然从旁伸出一只手。

    暗夜里忽然出现一只手,这像极了那些个热衷于恫吓读者的话本子里头的情景,总觉得下一秒就是索命的鬼魂该出来了。诚然裴忱并不怕,因为现下大多数的鬼单独碰上他大概都只能逃之夭夭。

    不过那只手也一点都不叫人害怕,虽然素白毫无血色,却莹润如一块上好的美玉,像在暗夜中也能透出一线辉光。

    裴忱当然是第一次注意到明珠泪的手长成什么样子,他素日里绝不会去盯着旁人的手目不转睛,那未免也太失礼了。他此刻的心情不大好,所以话说得不够婉转,冲口而出的就是很直接的疑惑。

    “你跟踪我?”

    说完这话他就有点后悔,觉得这语气有些不大对劲,然而明珠泪只是点头道:“好像也没有别的词儿了,我只是怕你被人半路截杀了去,毕竟是应京城,你该多加小心才是。”

    裴忱忽而意识到,明珠泪从来都没有用那个化名称呼过他。

    他微微悚然,问道:“你早就知道了?”

    明珠泪一笑。“你也没想过去瞒着旁人,我虽然不是晋人,却也总听说过一些大事。裴氏的事情,可以算当朝头一桩大事,我自然知道。”

    她很分明的说出了裴氏两个字,然而裴忱却觉着有些放松。

    “是啊,我从没想过要真正瞒住应该知情的那些人。”他低声说道。“虽然现在我还不大够看,但是我总要他们知道,裴家还有人在,若是想杀我,我也是随时恭候的,单看他们有没有那个本事。”

    “你的底气又从何而来呢?”明珠泪问。她的眼里似乎闪着光,像是足以照亮长夜的燧火。

    裴忱张口结舌,他当然不能同人说出征天,所以他的话就像是什么可笑的,不自量力的空洞大话,他等着明珠泪嘲笑他,但是她没有笑,还是坐在那里一径的拔草,那些草看上去已经在这个严冬枯死了,但依旧每一支都带出长长的根来。

    “你究竟是不是在求死呢?”明珠泪忽然问他。

    裴忱立刻摇了摇头。

    然而明珠泪其实也没有看他,她只是想起自己曾经也在梦里问过一个人,问那个人是不是在求死。

    那人思考了很久,说我不知道。

    裴忱却是给了她一个完全不同的答案。

    见裴忱沉默下去,明珠泪掐了几茎草塞进了自己耳朵里,冲着有些诧异的裴忱比了个请的手势。裴忱知道这草茎当然对她的听力毫无影响,但是他也在那一瞬间看见了她耳边闪过的淡淡光芒,大概是把自己的双耳封了起来,其实裴忱也不在意她是不是能听到,因为他本就没打算说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秘辛,只是不大好意思在旁人面前开这个口。

    他最后说出来的也只有一句话,那意思分明是酷烈的,可他说的时候神情一点都不威风,甚至眼眶还带一点红,只是在夜色里并不明显,所以明珠泪也没有看出来,她的确没打算听裴忱说了些什么,裴忱说什么都无关紧要,因为很快他就再也不能回到这里来,无论他许下什么样的诺言,都是没有用的。

    只是在这个时候她忽然觉得这有点残忍。令她自己也感到惊讶的是,她开始认真思考另一个可能。

    裴忱如果只是单纯的被交到师父手里,就一定会死。可是裴忱的死活其实都与她想要做的事情无关,在今夜之前她从来都没试图为裴忱想过一条生路,眼下她却忽然觉得让裴忱活下来也不错,毕竟他们之间虽然看上去是应该结过仇,实际上真正的仇人却是同一个人。

    裴忱也觉得自己说的话现在像是妄语,可他还是说了出来,如果连说都不敢说的话,他也就永远不可能做到这件事了。

    所以他的神情简直有些软弱,但是说出来的话却那么坚定。

    “总有一天,我要把帝王谷掀开,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报应不爽。”

    裴忱没打算在冷风里坐一夜,他知道自己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如果不是方小七忽然倒下去,他其实也不该坚持继续来应京城的,如果不是运气好的话,他已经葬身在那条奔流不息的怒波河里了。

    他只是把那坛子酒撒了下去,虽然知道明年开春的时候这里还是会被野草覆满,但眼下那里是荒芜的一片,荒芜的甚至于有些萧索。裴忱没有喝酒,但他在此时就像是酒醒那样甩了甩头,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

    如果广明帝没有忘记他是怎么对待裴氏的,并且不敢忘记裴氏的话,那么他就会注意到这一片忽然消失的野草,这听起来简直有些可笑,那是个手握天下三分之一还要多版图的男人,那样的人怎么会注意到京畿的一片野草呢?

    可裴忱就是感到不安。

    他的直觉总是很准确,他就是没来由的觉得广明帝还在注视着看上去已经被赶尽杀绝的裴氏,这是毫无根据的,但他深信不疑。

    裴忱忽然站起身来的时候,把明珠泪还吓了一跳,她不清楚裴忱的神色为什么忽然变得简直有些森然,那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裴忱可能什么都知道了,其实想瞒过裴忱这样的人本就很难,只是卜者无法自卜,他们才能一直对着裴忱去设一个局。

    难道裴忱甚至可以察觉到他身边的局?

    裴忱没有注意到明珠泪的不安,因为现在他的不安已经盖过了一切。

    “我们恐怕必须得走了。”

    “哥哥知道你会留很久。”明珠泪下意识的答,她还是称顾忘川为哥哥,因为这么长时间以来已经习惯了,甚至于在她能想起过去的一切之前,她也有很长的一段时间的确以为顾忘川是自己的兄长。

    “我其实一直不清楚你们究竟为什么坚持要以兄妹相称——但那不重要。”裴忱叹了口气,知道明珠泪没有听明白。“我们必须连夜离开应京城。”

    明珠泪错愕得连瞳孔都几乎放大了一圈。她不知道裴忱为何忽然如此急切,其实这是好事,他们能早点回到九幽去,她也能早点见证她想见证的事情,可是裴忱全然没有理由这样做,他已经在这里消磨了半个晚上,没道理忽然开始在乎这一晚所剩不多的时间。

    “城门已经关了。”

    何止是已经关了,更是马上就要重新打开。

    “我知道。”三更的梆子声已经响过,正因如此,他们的时间其实已经不太多。“但是我有种预感,我们如果今晚不离开这里的话,一定会遇到很多麻烦。”裴忱显得那么苦恼。“我犯了个错误,我不该让人知道我来了应京城,这和我活着是两回事——我希望我是错的,可你应该明白我其实更擅长做什么,我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犯错的。”

    明珠泪最后还是选择了相信裴忱,因为她在裴忱眼里看见了不加掩饰的懊丧,她从没有看见过这样的裴忱,当一个人往前能看到很多东西的时候,他通常是不应该感到后悔的。

    顾忘川正靠在桌边打盹,因为没有感受到杀气,所以睡得还算踏实,他本来也没有那么累,只是和方小七独处的时候总觉得十分不自在,甚至于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看,分明方小七是在昏睡,他却总能很轻清晰地意识到她的存在,她简直在这屋子里无处不在。

    所以也只好假寐,后果就是被裴忱惊得差点从凳子上掉了下来。

    “带上师姐,我们要在天亮之前离开应京城。”

    顾忘川不明所以地看着明珠泪,似乎想说你应该拦着他点,明珠泪在裴忱身后摇了摇头,顾忘川便以为这是明珠泪的意思,没有提出反驳,反正这也不算是折腾,无论怎么折腾最后劳累的都是他一人罢了,方小七绝不会被折腾醒。

    明珠泪和顾忘川都以为应京城里不会有危险,因为九幽需要裴忱,九幽在应京城里就是影子中的帝王,他们要做的事情本没人敢于阻拦,就算是广明帝也不行。

    可是他们忘了广明帝已经即位很长时间了,那并不是一个愚懦的帝王,他与九幽合作只是为了增加自己胜出的可能性,而不是离了九幽之后他就会一事无成。

    打更的老人路过野坟时下意识加快了脚步,然而他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一样了,他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发现好大一片枯草都消失了,露出土色来。

    而那里现在正站着一个黑色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