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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泪与血

    “既如此,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去观星台看看情况如何。”顾忘川的目光一触即收,旋即神态自若地道,他现下有些不安,但不是在怀疑付长安是否会成功。

    ——付长安竟还是先一步到了洛邑,还有空闲给他们留下讯号,却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顾忘川心下有些犯嘀咕,觉着自己竟然有些看不透这位昔日好友了,他在洛邑一呆便是五年,虽两人时时通信,顾忘川也依旧能从那只言片语中看出一点端倪来。

    他总觉得事情变得有些古怪。

    裴忱看着观星台的方向,低低地发出一声叹息。

    他是曾经去过观星台的。晋都与洛邑相隔甚远,然而裴氏每年都要来此一趟,是为在观星台上观星测运。修者为万民祈福一事,听起来似乎有些可笑,然而裴氏是很认真的去做了,可惜最后并没有得到什么。

    裴行知大抵是不后悔的,就算是后悔,裴忱也早就没机会听见他的想法了,往生彼岸,而今裴行知身在何方又成了什么人,都尚未可知。只是他魂魄不灭,一定还在这世间,所以很多事,裴忱依旧要做。

    譬如说早晚有一天,他要站在九幽帝君的面前。

    观星台极高,凡人要一步步走上去,耗时甚多。然而这点路程对于修者来说却不算什么,那不少仙家灵山高达千仞,依旧没有阻了修者来去。

    裴忱也知道,时间紧迫,容不得他一步步走上去,温一个故地重游的梦,况且这梦也算不得一个美梦。

    愈往上走,风吹得愈急。裴忱只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便知这风绝不是什么寻常的风,其中魔气甚盛,由此而扩散到整个洛邑,甚至亦影响了汝州,难怪洛邑现下死气沉沉,若是再假以时日,还不知洛邑会变成什么模样,也不知道这魔气究竟能影响到多远去。

    这魔物倒是有些奇怪。寻常提起魔物时,总知道该往万丈深渊之下去寻,传说中上古众魔之主便是诞生于深渊之中,这魔物却是在观星台这样一个上可通天的位置。

    “他们来了。”付长安的声音透出一点激动来,他站在观星台的边缘,只一步,便要跨到外头去,从此处看下去,与万丈深渊也没什么两样,寻常人瞄上一眼便要两股战战,然而付长安全然地没有往下看,他只是看着虚空之中不知道哪一点,眼神狂热。

    观星台上的风,忽然更狂暴了一些,把付长安的衣襟猎猎吹起,叫他看上去如同一只振翅欲飞的黑鸦。

    在风中,响起了一声低而冷的笑。

    “没有人能阻止我。”那个声音如是宣告。“连真正的神明也不能。”

    付长安后退两步,屈膝跪了下去。他匍匐在地面上,额头触及观星台冰凉的石砖,因激动与恐惧而战栗。

    “是的,没有人能阻止您——您终将归来。”

    付长安身后,观星台的中央,是一盏样式有些奇怪的铜灯。乍看上去像在仿前朝的宫灯式样,是个跽坐女子的模样,然而再仔细看时,又叫人觉得有些惊恐了。

    那是一个被绑缚的男子,他被迫跪在铜柱之前,一把剑自上而下,将他前举的手臂和膝盖钉在了一起,可以想象,这灯中如果燃烧的是蜡烛,蜡油便会顺着这剑一滴滴落下,恰似鲜血一般。

    那铜灯做得十分精巧,男子身上的每一处都雕得纤毫毕现,包括他的表情。诡异的是,即便正蒙受着如此巨大的痛苦,男子的面部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扭曲,有的只有一种叫人心悸的平静。

    单看着男子的表情,就好像是他在说,自己终将解除桎梏,站起来将而今加诸在他身上的痛苦如数奉还一般。

    灯中现在并没有蜡烛,不知道是什么火幽幽地在其中跳动,远远望去,正是从那双森然的眼中透出一点光来,注视着这座观星台。

    那便是付长安的一缕分神了,分神立体,化而为火焰,这是大多数命灯的原理。不过付长安知道,自己这缕分神,可比寻常宗门之中为追踪弟子生死安危而留下的分神要要命得多,他的生死全然系在这一盏灯上,这倒也没什么,毕竟那位大人若真的归来,无论有没有把柄在人家手上,自己是生是死,也不过在那人一念之间。

    裴忱正站在观星台的最后两级台阶之前,按说在这个位置上,观星台内有什么布置都该一览无余才对,可是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观星台上却像是起了雾气,里面的一切都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不知什么人在此地设下了结界。”顾忘川试图迈步,然而像是触及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一般,那条腿滑稽地顿在半空中,再不能前进分毫。

    方小七看着觉得有些滑稽,也跃跃欲试地上前去,然而她的步子迈出去,却没有受到任何的阻碍,她不由得一愣,反倒后退了一步,扭头狐疑地看着顾忘川道:“你莫不是在诓我吧?”

    顾忘川连连说着不敢,狐疑地看着方小七,又看一眼眼前那片雾气,不知道付长安究竟搞下了什么把戏。裴忱便也起了几分好奇心试着上前,却落入了和顾忘川一样的境地,不能动弹分毫,只得又退回来。

    明珠泪犹豫了一瞬,还是伸出手去触碰了一下。不出她所料的,在碰到的那一瞬间,她的指尖就传来一阵烧灼般的剧痛,再抽回手来看的时候已经是一片通红,仿佛遇见了热水滚油一般。

    而那片无色无形的帷幕也显出了一点扭曲的波纹,竟是和明珠泪都没讨到好一般。

    明珠泪心下了悟,果然是这样的结果。她扭头说道:“这结界只怕是和师姐的血脉有一定的关系,故而才会如此。”

    方小七听了并未退缩,而是跃跃欲试道:“既如此,我便冲进去,把他留下来的东西砸烂了了事。”

    却听两步开外传来了一声轻笑。

    “这可不是做客之道。”

    一霎间云开雾散。雾气散尽之后,付长安站在观星台中央,好整以暇地看着来人。他身侧那盏灯已经消失不见了,而他的神情业已恢复了正常,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我不是来做客的。”方小七咧嘴一笑,显出几分森然。“我是来杀你的。”

    “杀我?”付长安摇了摇头,哂笑一声。“你杀不了我。”

    “总要试过才知道!”方小七的身影直冲付长安而去。就在那一瞬间,裴忱忽然觉得心头涌起了极大的危机感,但想要开口阻止的时候已然是迟了。

    付长安左支右绌,看上去是节节败退的模样。裴忱正要上前去助拳,手腕却被明珠泪一拉。

    她的手很冷,激得裴忱一个哆嗦。

    “我看师姐一个人应付得来,你若贸然上前反倒被此人胁迫,却是适得其反。”

    裴忱觉得她说得倒是有些道理,但看她的脸色,却全然不如她所说的那般轻松写意。

    明珠泪的脸色十分苍白,像是整个人下一刻就会变成一张纸跟着这观星台上的狂风被吹走了一般。裴忱略一犹豫,伸手将她扶了一扶,问道:“你看起来可不是不担心的样子。”

    “没什么,只是那结界对我格外的厉害,被激了一下。”明珠泪低声道。“既然那结界奈何不了师姐,想来布结界的人也不是师姐对手。”

    她这样说着,似乎就能劝服自己一般。然而她知道绝非如此,可真相是什么,也不能同任何人说,说了便是灭顶之灾。

    怪不得师父对洛邑的布置一直三缄其口。她忽而觉得心头一片冰凉,师父是知道她来历的,这是个无声的警告,特意要她在这里看着,好教她知道,自己除了按着师父的意思走下去之外别无他法。

    可她怎么会甘心呢?

    方小七生平是第一次这样恨一个人。

    她的剑很快。

    快到她脑子都跟不上自己的身体,仿佛是另一个人正手把手的教着她一剑剑刺出去,可能是徐秋生魂魄不散亲自来报仇,也可能是她的臆想。但打着打着,她还是感到到眼角坠下一滴泪来,被她剧烈的动作给狠狠甩飞了。

    那滴泪落在观星台上,十分不起眼。

    但是冥冥中却有人叹息了一声,声音依旧冷,又似乎没平日里那样冷。

    方小七听见有人说话。

    “这滴泪是为我而落么?”

    那不是徐秋生的声音,所以方小七有一刹那的愣神,就在这瞬息之间,付长安的剑到了,他像是有所顾虑一般,那剑没有奔着要害而去,只斜斜地擦过方小七的胳膊。

    带出一溜儿血花,也跟着落在了地上。

    裴忱的呼吸忽然一窒。

    他感受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压力,那种压力令他觉得有些熟悉,正是之前在那个遇见止水的梦中他所感受到的。一瞬间天地似乎静默,只剩下裴忱冲口而出的呐喊。

    “快退!”

    方小七听见那个声音还在继续,又往下说了四个字。

    “......我的血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