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本以为此事到此为止,不过是寻常风波,却没想到第二天竟然有官差找上了门。
街坊四邻看着那六扇门的服色,都觉得奇怪,昨日少司命闹得那一遭虽然动静不小,可最后细细想来,只有那泥地上裂了道口子,不值得六扇门专门跑出来。
晋朝各地府衙,都分两套班子。一套是寻常朝官体系,走九品中正的路子,也不乏武举出身的修者在,是为红尘炼心走这么一遭,还有一套独立于三省六部以外的体系,专管辖下与修者有关之事,如提起朝廷鹰犬,那就是这些人,这里头就更是修者云集能人辈出,不乏缺少机遇跟资源的修者加入,其本名唤做司隶局,但这名字对寻常百姓来说太过绕口,因各地衙门都是对开三座大门,民间只把司隶局形象地称为‘六扇门’。
崇安城不是个小地方,是以在里头做事的,起码也得是开了几处窍穴的,据说坐镇此地的司隶校尉,更是已摸到了炼气境的门槛,只差一个鱼跃龙门的机会。
少司命僻处江湖之远,也听过六扇门的名号,她本不至于把这些人放在心上,然而知道大晋皇室现下与九幽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便不由得怀疑这也是九幽布下的后手。
“劳烦跟我们走一趟。”为首的官差说话很是客气,少司命昨日那一剑之威他虽未亲眼目睹,但看那还没来得及修缮的地面也能揣测一二,与这样的强者为敌显然不大明智。
少司命没有动,她正盘算这是不是调虎离山之计。裴忱则怕他们打起来,连忙问道:“不知所为何事?若是为了赔偿,一切都好商量。”
裴忱的话也算是给了官差一个台阶,要是少司命执意不肯走,为这么一件小事就闹将起来捅到校尉大人那儿去,他今年的考课也就完蛋了。
“是昨日闹事的人,今天被发现死在城外。”
裴忱一皱眉头,“她昨日一直同我在一处,不会有杀人的时间。”
官差却嗤笑一声。“小子,你肉体凡胎,人家就算是当着你的面动手,你也未必看得出来。”
裴忱不由得气结,然而这话虽不怎么好听,却是实话无疑。若非他知道少司命懒得动手,也不敢轻易打这样的包票。
少司命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不是我做的。”
她见官差没有要退去的意思,深感与凡夫俗子打交道就是麻烦,但想到还要在这儿呆下去不能惹出大事,只好耐着性子走到对面肉铺,勉为其难地伸手拎了一扇排骨,
少司命此刻的样子多少有些滑稽,但很快,就没人笑得出来了。
她手上也没什么旁的动作,就见手里的东西已经一寸寸被催成尘土,变成一阵带着点腥味的风。等落在地上的时候,同尘土混合一番,便成了辨不出形状的一摊。
“若我杀人,你们找不到尸体。”直到这时,少司命才出言解释道。“毁尸灭迹,不费多少时间。”
官差们一个个都张大了嘴喝风,唯有后头的屠户苦着一张脸,有心讨要赔偿却又不敢。倒是少司命忽然拍了拍脑袋,喃喃道:“大人说过,出来用了旁人的东西,是要给钱的——”说着掷出一个银角子来。这还是朱雀特意为她预备的,只怕她为这种事同旁人争执起来露了行迹,提前与九幽的人对上。
看着这些个官差面面相觑,少司命忽然道:“去查人是什么时候死的。”
裴忱一愣,这人昨日还活蹦乱跳,左不过一天一夜工夫,且她可不像是个会有兴趣查案子的人。
既然少司命拿最简单粗暴的法子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官差也没有接着留下去的道理,结果等走出两步,却见少司命跟了上来,还捎带上了满脸茫然的裴忱。
“您这是......”
“带路。”少司命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旁人又不可能拦得住她,于是面上看着,是司隶局的人真把嫌犯给带走了。看热闹的人当中那些离得远的抻着脖子感慨官府厉害之处,方才左近之人看了事情全貌,又忙着传播消息,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甫一到崇安城的司隶局衙门,就见里头急匆匆出来一个人,官帽也歪在了一边。
“蔡仵作——”
“老赵,不好了!”蔡仵作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这事儿不简单,人根本不是昨天死的,最晚也是前日就没的命!”
少司命脚步一顿,裴忱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差点一头撞上去。
“他们来了。”少司命冷声,也没有要给司隶局这些人解惑的意思,转身就走。
裴忱忙跟了上来,低声问道:“九幽的人?”
“不要让他们听见。”少司命微不可见地一点头,旋即警惕道。
“司隶局说是直属于皇帝,但里头大多还是遴选出的世家子,皇帝老儿不敢叫他们知道皇家与九幽那些勾当,否则天就要变了,那些世家绝不会给皇室这个机会。”裴忱冷笑一声,丝毫不掩饰自己对今上的厌恶之情。
少司命听不懂这些,但见裴忱笃定,也不曾反驳,只道:“你跟紧我。”
她先前不曾感受到那人身上的死气,想来是被同宗同源的功法给蒙蔽了,不知来人修的是哪一道,但大抵在九幽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说不定,是七星将军中的一个。
而此刻的玉衡,正在大发脾气。
“是谁去处理的尸体?不知道冥府的人现下正在裴忱身边?现下好了,知道是那呆头鹅,你们谁斗得过她?”他环顾四周瑟瑟发抖的属下,心中暗暗叫苦。
原本以为是个好差事,没成想冥府的人先横插一脚,甚至于派来的是少司命这样棘手的家伙,也不知冥府是安得什么心,仿佛只要是九幽所图,冥府就必要前来阻挠。
说来却也好笑,外人提起他们时往往多有混淆,总归都叫做旁门左道就对了,却不知内里是这样你死我活的关系。
他与少司命的境界差距甚大,全然无法正面相抗。现下杀了办事不力的属下也仅仅是吐一口恶气,旁的都于事无补,虽不敢就此回报帝君,却知拖下去事情只会更加糟糕,只得咬着牙取了水镜出来。
水镜中出现的却不是帝君,而是一个白衣青年。
看见这人,玉衡明显松了一口气,单膝跪下道“玉衡拜见左使。”
左使不与他寒暄,只一抬手示意他起身。玉衡正要说话,却见他却忽然皱起眉头,冲水镜彼端摆了摆手,俯身剧烈地咳嗽起来。
玉衡屏息等待着,低头不敢说话。直到余光瞟见左使重新直起身子,用手帕擦去了唇边一丝血痕,才敢抬头。
“玉衡将军。你这样贸然试图联系师尊,是事情出了什么变故?”左使显然不需要安凌风关心他的身体状况,直截了当问道。
玉衡不敢迁延,忙如实道“属下无能,裴忱身边似乎是天冥殿少司命......”
说到此处,他看见左使的表情微微有了一丝变化,显示出饶有兴趣的样子。
玉衡很庆幸接到他信息的人是左使而不是帝君,这让他尚能为自己分辨一二,甚或寻求一些帮助。
帝君待手下是铁腕,而到左右使和少君那里,就要柔和得多。比起如何惩处下属,他们还是对结果更感兴趣一些。
果然,听过玉衡的话,左使轻声笑了起来,笑到一半又咳了几声,方道“将军今日想必觉着自己运气不错。”
玉衡苦笑称是,左使没有看他,但心情显见不错,一面折好染血的手帕,一面沉吟道“你确定那是少司命?”
“属下本也不敢确定,但激得少司命出手,那种阴寒之气旁人做不得假,这才认出。”玉衡虽不知左使询问这个是何用意,却也丝毫不敢怠慢。
九幽帝君的三位弟子,虽都年少,却均是惊才绝艳之辈,在九幽之中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眼前这位左使,正是帝君首徒,智计卓绝心思深远,已达炼神境巅峰,却也不过弱冠之年,是以虽身有痼疾,却无一人敢于轻视。
“调开便是。”玉衡听见的却是这样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这让他心下不禁连连叫苦:少司命而今在裴忱身边寸步不离,要真能调开,他何须冒着被责罚的危险请示帝君?
左使似乎看出了玉衡的腹诽,微笑道:“不是要你去调,是要裴忱自己,逼她离开。”他的语气依旧平静不起波澜,甚至还带着方才剧烈咳嗽后带来的沙哑病弱,话里透出的意思,却是无比冷酷的。
玉衡大喜,恭敬道“请大人示下!”
左使斟酌道:“冥府与我九幽同源,功法更是同源冥典,外人分辨不出其中区别,昔日裴氏被师尊灭了满门,自然深恨......如果少司命,在裴忱面前露了冥典功夫,会如何?”
玉衡听过左使的分析之后,心悦诚服地赞叹了一声:“大人英明。”
左使却不受他的奉承,只淡淡一笑。
“少司命天生有所不足,对她设局,于将军必然再简单不过,如此,便无需忘川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