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浔的心猛然一颤,他故作镇定道,“孩儿不明白父王的意思…”
见他不肯说,南风启移开目光,鼻下发出一声冷哼,那声音极轻,甚至不足以抚动一根羽毛,在南风浔听来却格外刺耳。
那是一种身体本能的轻视,对他蹩脚谎言的嘲讽。
“为父在紫垣多日,想见你竟是比独孤驰这个外人还难。你才从他那回来,如今是要为他同你生父撒谎么?”
“孩儿不敢…”
南风浔拱手垂脸,看着光滑的石板地面,心中斟酌着说辞。
岐王在他身边轻轻踱步,声音慵懒而低沉,“赤芒军到底还剩下多少人?”
南风浔表面云淡风轻,内里却是心浪激荡。
不过两日,这消息就传到了父王耳朵里。
是曹鹰飞?
不对。南风浔对他一直有些提防,他出身草莽,手脚又不太干净,重要的事情从不让他知晓。
自己与独孤驰是一前一后出城的,什么眼线可如此无孔不入?
是晏之。
自己出城时,他一直陪同。
不对…独孤驰的事自己从未告诉任何人,包括晏之。
那只剩下一种可能,父王在诈我。
南风浔定了定神,恍然道,“哦!孩儿和天下男子一样,一直钦慕赤芒军。此次是求着独孤驰带我去看的,隐约看到营中有不少伤残士兵,具体多少,孩儿也不知道。”
父王已然知晓他去过赤芒军营,撒谎无益,不如大方承认,再换个借口。
这世上最高明的谎言,便是真话中夹杂着谎话。
可惜他不过十七,即便再狡猾,在南风启这个老狐狸面前,心思也是被尽数洞穿。
独孤驰此番征西战绩绝然,活埋了四十万西人。曜军损失不过三万有余,赤芒军更是微乎其微,只死了一个副将和领头的几位士族将士,此等大胜可谓史无前例。
作为独孤大族直系的独孤驰向来孤傲,看不上旁系的子女,更何况是自己的儿子,突然同他走得近了起来,必然有异。
西域就算派四十万头猪,也能拱死十万人吧?
赤芒军里多是六亲缘薄的孤儿,隐瞒伤亡要容易的多。
南风启因此猜了个七七八八。
他不回应南风浔的谎话,反而另起话头,“为父想着,拿此次岐州平叛的军功向陛下求取宝库里那棵吸收天地灵气,包治百病的雪顶灵芝。此物取自北漠极寒之地,普天之下屈指可数。此前的一棵给重伤濒死的陛下入了药,这最后一棵,陛下一直视若珍宝深藏宝库。想来你娘身患顽疾多年,若得此物,兴许可以根治。”
南风浔知道这颗灵芝,当年曹鹰飞就是为此盗取皇家宝库,后深受重伤。
宝库由冷氏兄妹把守,又设有重重机关,巧取强攻皆是不通。
他抬头望着父王,“平叛乃臣子分内之事,仅此…能换吗?”
“若是不能,我拉下老脸来求陛下便是。独孤氏跋扈,你娘为了我多年隐忍,病情近日恶化了许多,岐州的大夫都说药石无医,可我怎么舍得啊?这也是为父此次不得不回紫垣的原因之一…”
说着,南风启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他上前揽住南风浔的肩膀,“你身上流着我和她的血,如今天下也只有你我真心爱惜她了。你真要为了旁人,与我父子离心吗?世家大族最看中血缘,独孤驰还不晓得你的生母并非独孤氏,若是哪日知晓,怕会顷刻倒戈,视你为大敌。这些年我对你们母子多有亏欠,你我常年分隔两地,可毕竟血浓于水,你还姓南风,与南风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可不要糊涂啊。”
南风浔一副乱了心神的模样,他半跪在地上,不住的摇头,“不…孩儿绝不会与您离心,那灵芝…还请父王看在我这些年一直听您吩咐,娘亲对您一片真心的份上,务必…”
“哎!”南风启一手将他扶起,“你说什么傻话?你是我的儿子,你娘是我心爱的女子,我自会尽力为你们谋划。灵芝一事,你且放心交与为父。”
南风浔眼眶湿润,点了点头。
在父亲的询问之下,他将赤芒军如今的情况悉数告之,除了独孤驰想要自己接替副将位置的事,不过也是欲盖弥彰,南风启洞若观火,大抵也猜了个七八分。
不想南风启不怒反笑,“好啊,得来全不费工夫。独孤驰看中你独孤家的血脉和太子亲信的身份,浔儿,若是来日他提出要你接手赤芒军,你务必接受。”
南风浔为难,“这…他们都是独孤驰一手培养起来的人,即便我接手过来,他们想必也不会倒戈。”
南风启不以为然,“接手,解散有何分别?只要赤芒军不在关键时刻出来打乱计划,都算你大功一件。”
南风浔讪讪。
只希望父王不会拿此事做文章,自己转眼就背叛了独孤大哥,心中愧疚难平,可他不得不如此。
这番开门见山的谈话后,南风启才说到了正题。
“裴谙忙于平叛未归,他那同你有婚约的女儿病逝好几年了,你大哥已经娶了陇西大族的女儿,下一个也该是你了。东方兰和东方紫,择一如何?你娶公主留在紫垣,陛下也放心些。”
裴谙是十几年前北伐的大功臣,设计分裂了漠北。如今是大曜的越国公,光禄大夫,掌苍州一切军事。
其嫡长子裴玄龄此前也在紫垣,为了避嫌太子,只与南风浔交好,嫡妹也同他订了婚约。
两位重臣要联姻,惹得陛下十分不悦。
不过,裴家嫡系一直被一种胎里带的病折磨,两年前裴氏女因病早逝,三个月前,弱冠之年的裴玄龄也病逝,追随妹妹而去。
说起来裴谙也是晚年凄惨,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今越国府内只剩不争气的几个庶子内斗个不停,争着要继承国公的位置,只怕他是有数不尽的烦心事。
南风浔全然不介意与素未谋面的裴家女取消婚约,只是要成为大曜的驸马,全家都要以公主为尊。
若是东方兰也就罢了,东方紫的跋扈脾气,比起陛下有胜之无不及。
寻常官员得陛下赐婚是无上荣耀,可他的父亲是异性王,这等出身根本不需要娶公主来光耀门楣,却也只能在家族的利益权衡中,成为一步棋。
他眸光黯淡,“一切听父王的安排。”
似是很满意他的回答,南风启犹如慈父一般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南风家的好儿子,东方兰背后有独孤大族,婚事一直是个难题,陛下迟迟不定。相较之,你与东方紫的婚事更为适宜,如今韦皇后那俩兄弟在前朝得势,虽比不上独孤家,也算是紫垣数一数二的新贵。对了,她是不是很中意你来着?”
他大有兴趣的谋划着,南风浔却不想再继续婚事的话题。
“爹…娘的病情到底如何?”
瞬间南风启面色无温,原是放在他肩上的大手缓缓移开,“别担心,有莲儿照顾你娘。”
他不甘心的追问道,“此次成婚后我能回岐州看她吗?孩儿在宫中多年,上次见到娘还是五年前。王妃她一向…”
“浔儿。”
南风启眼神中明暗不定,“你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吗?你是陛下的心腹。你要是回封地,陛下会怎么想?你娘是我的女人,我自会照顾。”
父亲的话总是如此,不起波澜却也不留余地。若是他真会照顾,娘亲也不会在王府上一直受王妃的欺辱。
“是…”
南风浔咽下想说的话,只作一副恭顺的模样,换取父亲的信任与垂怜。
他不是任人摆弄的性格,不过至少得忍到灵芝到手,先保住娘亲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