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听说你家中自生梧桐,出生时有赤光照室,白气盈廷,可是真的?”
裴凌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勾起一个不温不冷的微笑,说不上是喜是悲。
“出生当日,我自是记不得的。不过经我邻里的人口口相传,知晓的人就多了。”
她抬眸,眼神纯然,“陛下梦中的神女,可如我这般吗?”
东方承乾打量着她白衣素雅,飘然若仙,与梦中那看不清模样的神女有几分相似。这世上的美人无数,他虽是身子不大好,却也不是老糊涂了。
皇帝眼中闪过一道厉光,不答反问,“既是西王母座下,你所司何职?”
国师说过,梦中神女是西王母座下玉兔化身,此事除天子外知者甚少。她若是答不上来,或顾左右而言他,那便是冒认。
冒认神女是为欺君,唯有一死。
被他这么一问,裴凌怔住了。
一路无人告知她这一细节,若是答不出天子心中的答案,自身在他心中也再无什么信用可言了。
她沉默着,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身旁手持拂尘的苏长不经心似得开口,“陛下,金吾卫为护驾奔袭数日,可要在前方驿站稍作修整?”
东方承乾不以为然,“这等小事你安排便是,不必过问。”
苏长俯身应声,随后一甩拂尘,从裴凌身边走过时低声道,“神女若是不记前身,实话实说便是,陛下宅心仁厚,必不会怪罪。”
这话说的怪异。
见裴凌迟迟不语,东方承乾眸子半眯,低声道,“你在想什么?”
裴凌浅笑,“我在想陛下贵人多忘事,昔日三月三西王母寿辰,瑶池旁,我曾亲自献蟠桃于陛下。”
东方承乾饶有兴趣,沉声道,“是么?我是何人,你又是何人?”
“陛下乃北极镇天真武大帝转生,我乃西王母座下捣药玉兔。”
东方承乾眉目舒展。
当真是神女身怀吉兆,一到此处,铁勒人就鸣金收兵。
她精通易传,通读天文。
皇帝的诸多疑问,裴凌也引经据典,对答如流,彻底打消了他心中的疑虑。
天子的车驾缓缓停在了驿站。
苏长传令归来,只见天子展颜,将他招来下传圣谕,封神女为通微玄师兼钦天监监正,赐居璇玑台。
他神色微惊,很快又平静下来,“是。”
生死之间走了一遭的裴凌走下马车,刚松了一口气,只见驿馆外三人围坐一桌,曹鹰飞热络的冲她招了招手。
裴凌向皇帝一拱手,“陛下,我想同这几日同行的伙伴说几句话。”
东方承乾并非不通人情,加之神女身份特殊,算不得臣子仆从,没得宫人那些束缚,叫她尽管去就是。
她走上前,自顾自在三人旁边坐下。
曹鹰飞咧嘴笑道,“神女可以啊,一面圣就得了正五品官职,还赐居了璇玑台,和国师一个待遇啊。同在紫垣为官,日后可要多多照应啊。”
南风浔的金吾卫将军一职也不过从三品,神女如今的官职,与曹鹰飞齐平,不过更得圣心和于政事也有话语权。
裴凌讪讪,“怎么个照应法?”
“钦天监不是观天象么?一个个可都是陛下身边的红人,一句话就能让人升官加爵的。你也让咱升一升位置呗。”曹鹰飞嬉皮笑脸的凑到裴凌跟前。
南风浔自诩厚颜无耻,面对曹鹰飞也不得不屈居第二。
他在桌下给了曹鹰飞一脚,冲二人一扬下巴,“拿四碗阳春面来,加两个蛋。”
曹鹰飞即刻会意,拉着还如木头一般的晏之退了下去。
趁四下无人,南风浔扔给裴凌一个精巧的小瓷罐,打开是鲜红柔软的膏体。
裴凌满心疑惑,“唇脂。你怎会随身带着女人的东西?”
“原是送与相好的东西,这些日子奔波,看你都憔悴了不少。如今你贴身伴驾,总得顾忌着仪容,侍奉在圣驾左右时,可以涂上。”
口脂中剧毒无味,陛下驾崩,神女也是必死,到时给她按个敌国死士的罪名就是。
裴凌退还给他,“既是给相好的东西,就别给我了。”
南风浔不顾她拒绝,硬是塞入她手中,“拿着就是,别磨唧。”
裴凌垂头看着手中的瓷罐陷入沉思,沉默良久,冷不丁开口,“谢谢你。”
“不必…一罐口脂罢了。”
他端起茶杯,将目光移向别处。心想老子送的是阎罗殿的通行令,谢个屁。
“不是为了这口脂,是谢世子不计前嫌,屡次仗义执言,替我说话。我非诗礼簪缨出身,只因这幅皮囊自小受了不少优待,可若是想在外闯荡,求取地位,便会被人称作不安分。所有口口声声说爱我的,待我如鸟兽,锁在笼子里豢养。教我避开这世间的一切善恶好坏,最好不谙世事,安居一隅。此前我从未出过清河,更别说上战场了…”
她没有初见时的针锋相对,只是由衷诉说着心中所想。
男子爱一个女子,想要护她周全无可厚非。只是求知是人之本能,眼前的女子外表纤细柔弱,内里却是鲜活生动,若毕生困于庭院,委实可惜。
“如今四处不太平,善武的男子都免不得要小心些,何况是你。”
南风浔声音清朗又中气十足,此刻显得格外正派。
“是啊…还没谢你救我一命,又借我坐骑赶路,让我随军来燕城,”
她抬起头,脸上是灿然的笑意,“这一路,我真的很开心。”
这一笑让南风浔不由得一愣神,驿站周围的一切嘈杂声一瞬间消失了,此刻她整个人柔软得有如一团云,带着浅浅的华彩。
南风浔不信这世上有什么神女,若真有神,世人何以在凡间受苦。
神女或是求财,或是求权。
无论如何,他都能理解。
为达目的,谁不曾使用过些手段,说过些谎言。风险越大,其背后的收益越大。只要能承担其相应的后果,便称得上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这个人不分男女,她显然是赌赢了。
南风浔淡然,“不必谢我,有来面圣的胆识,你配。”
裴凌一莞尔,恰如千树万树梨花绽放,甚是好看。
眼看她要将装口脂的瓷罐收入怀中,南风浔一把抢了回来,语气微冷,“你没个女人样,糟蹋了这好东西,本世子还是拿回去送与相好的姑娘吧。”
这一下实在突然,裴凌平静的俏脸转而愠怒,“刚同你说几句好话就犯浑,往后你再想给我什么,我都不要了。”
说罢,愤然起身,刚好撞见端着四碗阳春面曹鹰飞和晏之回来。
看裴凌忿忿走远,晏之蹙眉,“世子,神女这是…”
“你懂啥,这叫打情骂俏。神女不吃,那这碗归我了哈。”
曹鹰飞自顾自坐下,大口嗦起了面条。
南风浔眼神肃杀,冷了他一眼,将含剧毒的口脂扔到他怀里。
曹鹰飞咽了口唾沫,“世子…”
“再多嘴就自行了断。”
紫垣城里谁不知道南风世子从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他对于沉溺于男女情爱的人向来鄙夷,自认不会被美色迷惑。
成大事者,不拘于儿女情长。
只是他身为质子,何尝不是困于樊笼中之人。他好剑走偏锋,这牙尖嘴利的神女…很像他,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
少女灵秀,恰如开得繁茂的一树梨花,淡白素净。才脱樊笼,若是顷刻破败,凋零成泥,着实可惜。
罢了,计划本就多变,回去再向父王请罪就是。
雍州境内是一片祥和之景,与外界的战乱灾荒全然不同,宛如两个世界。
各地的风土人情倒是差的不多,唯独是紫垣是一国之脸面,更加富饶繁华。无论大家府邸,还是平民的院落,都修缮典雅。
四周林立的高楼,玉雕砖瓦的百丈亭楼,突兀横出的檐上精巧的兽雕气派华美。
道路两侧人头攒动,人生嘈杂。
天子车队前,身骑白马的南风浔回头往神女的方向望去,恰好撞上了马车的幕帘后美人的目光。
他特地走了一处最繁华的大道,想着神女从未到过国都,若是带她看看紫垣的风貌,她应当会更开心。
裴凌掀开马车的幕帘一眼望去,高楼亭阁上挤满了年轻姑娘,倚着栏杆,挥舞着手中各色的帕子。
还真是满楼红袖招。
芳龄正茂的女子们一口一个南风世子的叫着,推搡着,争奇斗艳只为了惹他一回眸。
裴凌看南风浔眉眼带笑,只当他是存心炫耀,睨了他一眼,心中骂了句登徒子,再不理会他。
平白挨了这霜箭似的冷眼,南风浔满心疑惑,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神女这般不快。
女人心,海底针,他是不屑弄懂的。
想着找独孤驰拿些西摩罗精巧的首饰珠宝之类的,女子喜欢的玩意儿,不信她不欢喜。
天子的玉路马车有文虎伏轼,龙首衔轭。花纹繁缛华丽,每一处都镶金错银,这等奢华的车驾还比不上南风浔一骑。
小崽子,这么招摇。
东方承乾对于风头过盛,甚至超过天子的南风世子大为不满。
“这南风浔偏爱沾花惹草,这些紫垣女子一个个为他抛头露面的,成什么样子…”
听到天子埋怨,一旁苏长露出个极为憨厚的笑容,他本就身材圆润浑厚,笑起来如一尊弥勒一般。
“陛下当年比起南风世子是有胜之而无不及啊,北征凯旋归来时,全城夹道欢迎,大曜举国欢庆。南风世子风流恣意,又得陛下重用,紫垣那些女子怎能不喜欢呢?只是落得个浪子的名声,难同陛下那时的威名相较了。”
南风浔是南风家几个孩子中唯一一个继承了他父亲的作战天赋的,最得他父亲的喜爱。要选一个留在国都,东方承乾就挑了他。
南风柱国和他少年相识,后又同娶了独孤氏族的女子,算作连襟,这小子也算是自己的亲侄,便将他收做金吾卫。
东方承乾脸上缓和了几分,“年少既过再难寻,春去秋来白发生。罢了,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他久久盯着远处的南风浔,如今他真是长大了,长得像极了他娘亲。当年能令柱国在江南一掷千金的美貌,如今儿子性情张扬,偏爱混迹风月场。
东方承乾面无表情,阴测测的来了一句,“还真是从哪来,就偏爱往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