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第九天,铁勒可汗的营帐中闯进一个从北边来的信使。
信使神情慌张,告知众人铁勒部有变。和亲铁勒的大曜公主现与柔然勾结,背刺他们的大本营。铁勒大军倾巢而出,此时防守空虚,经柔然王廷偷袭,在北漠的地盘已失去大半。
“贱人——”
拓跋扈闻信怒而起身,一拳砸碎了眼前的桌案。
那个一向柔柔弱弱,惹人怜爱的汉人公主竟然有胆子通敌,在这关键时刻背叛了他。
他双眼血红带着无法抑制的暴怒,胸腔中爆发的质问声盖过了众人的议论纷纷,“可贺敦现今在哪!”
“柔然人一来,可贺敦…她就拔剑自刎了,血溅营帐…许多人都看见了。”
闻言众人无不一惊。
拓跋扈瞳孔一缩,难以控制的恍惚了一刹,脑海中浮现出那张怯生生的白净面孔,和比铁勒女人瘦削许多的身子。想起她紧紧的拽着自己的袖口,求自己不要出兵…
她那么怕疼的一个人,竟能为大曜天子做到这一步。
手下的将领纷纷进言,燕城久攻不下,大曜援军恐怕已然逼近,应当速速从柔然手中收回大本营,若再与冷羽僵持就是得不偿失。
拓跋扈此刻眼神锋利,带着无限的恨意,“二十万人随我回漠北,余下的人继续攻城,燕城粮草应当已经食尽了,将他们困死在这,不许撤退!”
在巨大的背叛之下,他改了心意,他要大曜天子要付出代价。此刻拓跋扈活像一个赌徒,需要一场大胜平息心中的不忿。
手下的将领已是无心恋战,又不好违背可汗的命令,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攻城。
燕城城墙上的墙砖被鲜血浸透,城下断肢残骸堆成的尸山散发着腐烂的气息。
无数铁勒士兵翻越城墙,城门已破,众人鱼贯而入,攻近内城。燕城里的军民将房屋尽数推倒,作为防御的材料,把内城堵成了死路,作殊死反抗。
冷羽手持长刀站在城墙之上,犹如一尊战神像。
数十个手持弯刀的铁勒士兵将他团团围住,眼看他的攻击慢了下来,提起白刃齐齐砍去。
骤然一道强劲的无形力量将众人撞了出去,一个美得雌雄莫辨的女子瞬移至此,周身环绕着数百道剑刃,让人无法近身。
铁勒人哪里见过这种架势,各个面色骇然,无人敢上前。
反应过来的冷羽怒骂道,“你来这作甚!滚回去护驾。”
“我会护着兄长。”
“蠢物!”
怒火攻心的冷羽挥刀砍向她,被她反手制住刀身,动弹不得。
九天九夜的战斗,他气力只剩两三成,全靠手中的白狰斩风刀撑着身子。若是没有冷凝玉,只怕他也命悬一线。
城内的铁勒士兵如脱缰野狗大开杀戒,不管是军是民,在内城看见活人便是刀刃相见,大杀特杀。
刀剑声,厮杀声清晰得仿佛就在皇帝耳边。
此刻的东方承乾早已平静下来,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他看怀中幼子啜泣,便将手中的一白瓷酒壶递去,“莫要哭了,伸出绝境也要维持皇家的体面。你父皇少时戎马,从未遇此困境。若今日城破,乃是天要亡我,非战之罪。天子死节,不死白刃,尸身不可不全。你我父子一同饮下此酒便是。”
燕城贫瘠,没有鸩酒这样无色无味的好东西。内监们好容易寻了些砒霜兑酒,调制出保留全尸的毒酒。
东方墨纵使心中已然被恐惧充斥,仍是听了父皇的话。他吞声饮泪,一手接过酒壶,一壁用小手擦去眼泪,不住的点头。
东方承乾看着乖巧的幼子,心中莫大的欣慰。
他眼眶湿润,赞道,“好孩子,是东方家的好儿郎。”
满殿悲泣一片,如丝竹之乱耳,巨大悲伤和死亡的阴影笼罩着众人。
蓦然,远处传来铁勒人的号角声。
殿外的厮杀声也戛然而止,铁勒士兵毫无征兆的退出了城外。
冷凝玉正犹豫着要不要动手杀北狄,身边的铁勒人听到号角声纷纷失了战意,以一种休战的姿态退了下去。
她满心疑惑,只看远处烟尘滚滚,无数大曜的旌旗飘扬,一支声势浩荡的军队赶来。
是援军。
冷羽见援军到来,吐了一口浊气,紧绷的身子总算松懈了几分,依靠着城墙坐了下来。
黑油蹄子是中原马,实在跑不快。南风浔吹了一声口哨,狂奔的绝尘猛然停了下来。他飞身跃至马上,从身后环住了裴凌。
裴凌瞳孔一缩,骂道,“你干嘛!”
“马还我。”
“说好给我的。”
“别吵,本世子忙着立功呢。”
南风浔不由分说的将她抱下马,“曹鹰飞,看好神女。晏之,带五千人同我追击。”
“是!”
铁勒人仓皇退兵,东方承乾还活得好好的。他总得做做样子,俘虏些铁勒人来讨陛下欢心。
正准备进城的贺弘嗣回头看着自己的队伍倏然被南风浔调走了近半数,心下一惊,“南风浔你放肆!这是做什么?”
“大将军先行救驾,我追击敌军,速速就回。”
“你蠢笨如猪!敌军即便退兵,数量也胜我军数倍,若是他们还击,我军何以抵抗?穷寇莫追,你眼中还有没有军纪!”
奈何南风浔早已策马远去,徒留一阵烟尘,听不见他的斥责。
曹鹰飞一脸赔笑,“大将军莫气,你了解世子的。他善出奇招,定会平安归来的。”
当众违背军令,贺弘嗣脸上挂不住,鼻下冷哼一声。他迫不及待去救驾邀功,再告南风浔一状,等着看那莽撞竖子的下场。
裴凌怔怔望着南风浔远去的方向。
勇者和愚者有时不那么容易分辨,愚者不求甚解,唯心而动,进退全凭心中直觉,鲜有好结果,即便胜了也是占了大运气。
勇者审时度势,洞若观火,察常人所不可察,看似莽撞却能在真假虚实中直击痛处,百战不殆。
南风浔,你是哪种?
得知大曜援军已至,攻城疲惫的铁勒军战意全无,仓皇撤退。
铁勒的将领更是首当其冲,策马疾行。他们已经失了大本营,不能再同大曜军队消耗,便下令切勿恋战,只管撤退。
奈何身后烟尘滚滚,似有大批追兵袭来。身边不时还有人中箭落马。铁勒士兵霎时军心涣散,如惊弓之鸟一般乱了阵型,各自奔逃。
身骑白马的南风浔拉满弓,箭无虚发。
一连追出十几里地,铁勒军节节败退,尸横遍野。
直到箭囊里只剩下一支箭羽了,南风浔才粲然一笑,满意的带军回燕城。
回到破败的燕城,天子已然阴沉着脸。
站在身旁的贺弘嗣指着他的鼻子,劈头盖脸的骂道,“南风浔,我是念着陛下的嘱托将你带在身边历练,你屡次违背军令,此次更是兵行险招,私自调兵。若是铁勒人察觉不对,挥军而返,岂不是置陛下于险境!”
这老头子,得了头功还不够,就这么迫不及待的同陛下告自己一状。
南风浔只是漫不经心勾起嘴角,看也不看他一眼。
身边刚刚摆脱了死亡威胁的众人也是纷纷指责,说南风世子擅自妄为,置陛下安危于不顾。实则是被铁勒人吓破了胆,顾惜着自己的小命。
唯有冷氏兄妹一如既往的沉默着。
裴凌美眸打量着单膝跪地的南风浔,心中再无轻视之意,这个登徒子显然是后者。
东方承乾缓缓开口,“你可知罪?”
“臣率五千金吾卫击杀了七千铁勒人,俘虏残兵三千余人。宣扬国威,不知何罪之有?”
此言一出,四下惊骇。
贺弘嗣惊异,这怎么可能?
此子鲁莽,不死已是大幸,竟还有如此战果。他怎得回回运气这般好,简直骇人听闻。
“当真?”东方承乾眼中有了神采。
天子被围燕城,威仪尽失。南风浔不仅为大曜挽回了颜面,也给这一次的天子之困书写了一个新的结局,转败为胜。
“此刻俘虏就在外面,任由陛下处置。”
东方承乾眼底闪过一丝凶狠,“杀。”
天子一怒,血流千里。
一声令下,城外三千铁勒士兵的人头滚落,鲜血如泉。经过这些日子的屠戮,燕城大地的黄土都染成了暗红色。
皇帝予前来救驾的士兵高官俸禄,死守燕城冷羽和前来救驾的贺弘嗣是头功,南风浔一计未出却也立了战功,自然也受了天子不少赏赐。
眼看龙颜大悦,苏长又道是神女身带吉兆,援军才能来的如此及时,乃是上天派来庇佑天子的。
贺弘嗣独占了功劳,丝毫不提及裴凌。
一向不爱多言的南风浔却道是神女预见陛下有难,特才出了妙计。作为下属,狠狠的打了贺弘嗣的脸。
东方承乾本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谁知兵临殿前还能有转机,若非上天庇护,也别无旁的解释了。看神女气质谈吐俱佳,便将她带在身边。
回紫垣的路上,一直沉默的天子突然对身旁的裴凌发问,“朕听闻你家中自生梧桐,出生时有赤光照室,白气盈廷,可是真的?”
裴凌一怔,幼时她也问过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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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贺敦:可汗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