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平帝安世十三年。墨阳郡首府墨阳城的第一场雪诞生在除夕这一天的卯时。绵密不止间的这场雪让墨阳城全境在几个时辰内披上纯白柔丽的锦衣。
五日前,墨阳郡郡守叶正送别最后一批家在墨阳城之外的郡守府官员,只留下本地籍官员维持郡守府的日常运作。忙碌了一年的光景,叶正总会在这个时候提前让外乡籍官员尽早归乡,与家人团聚。
除夕这天未时过半,郡守府南门迎来了来自皇都明宁的官员造访,叶正在南门外已然等候多时。
“下臣崇天监执事倪岳。叩见安德公!”来自皇都明宁城的这名官员双手平齐举过眉眼,右膝跪地,恭敬且喜悦地向叶正行礼。
“倪大人。快快请起!”叶正俯身上前将倪岳一把扶起,亲切相言,“倪大人造访墨阳,舟车劳顿。今日正值除夕,如蒙不弃,请大人随我前往寒舍,共度佳节。”
“下臣多谢安德公厚谊!下臣此行,一是受宁大人委托前来拜望,并献上去年深秋在琳山采摘的上等茗茶。”倪岳微微侧身,伸手指向身后运装茶叶的车队,再次行抬手礼,“下臣随后将立刻前往安远郡,将陛下祭天大典的邀约传谕镇西将军庞理大人。”
“安远……如此一来,倪大人此行着实辛苦。”叶正轻轻地点了点头,默言片刻,“丞直近来安好否?”
“宁大人一切安好!他委托下臣代为转达对安德公的问候,恭请安德公保重身体,万勿挂念。”
“好…好。那就请倪大人在郡守府稍事休息再择时启程。另外,我这里有封书信,也请倪大人回皇都后替我转交丞直。”叶正说完,立刻安排郡守府差员带倪岳去会客厅小憩。随后他又叫来几名差员,将倪岳带来的茶叶送往物库房。
“张师傅。您的家人都到了吗?”叶正来到物库房,遇到当值的差员张平。此时的张平正蹲在地上清点郡守府新到的一批香料,在听到叶正的问候后,他赶紧将双手在胸前用力地擦掸了几下,叩头行礼。
“辛苦了...张师傅。为了照顾郡守府我等众人吃穿,今年春节您有家却不能归。我知道您是仓安城人,所以不日之前已安排将您的妻小接到郡守府,今日正好一家团聚。”叶正立刻扶起跪拜的张平,无比地亲切、随和。
“回禀大人!小,小人出身低贱,又不会说话!但是大人您不仅给了我这么好的差事,还把我的家人接到郡守府!小人真的不知道该怎样报答大人的恩情!”张平无比感恩地望向叶正,愈说愈加哽咽。
叶正在张平粗糙的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应该快到了。您去西门那边接一下他们。郡守府西边有几间客卧,我已经吩咐过那里的差员,给你们全家安排一间大一点的。”
“太谢谢大人了!可是...可是这新到的茶叶,我得先把它们放到里面那间房啊。”张平指了一下物库房最西边的一个储物间,“这么好的茶叶,可万万不能跟香料放在一起啊!窜了味儿就太可惜了!”
“无妨。您先去接他们。我让别的差员来收拾。”叶正微笑着轻轻摆手,让张平先去接妻小了。
张平高高兴兴地离开物库房后,叶正将堆叠在左边最下层的一包封装茶叶取出并翻转过来,再将粘在茶叶封装上的一封书信小心拆下,塞入胸前的内襟,最后将粘有书信的茶叶物归原处。叶正走出物库房,再次叫来几个差员将茶叶和香料分装,径自前往书房。
申时已近,叶正走出书房,在走廊上轻慢徘徊,若有所思。
“父亲!”儿子叶成的出现打断了叶正的沉思。叶正驻足回头,露出慈祥的笑容。
“今日天降大雪,为父恐你将迟归啊!”叶正搀扶起行叩拜礼的叶成,双手轻拍了几下叶成穿戴着轻甲的双肩,“这次拜访旻蛮,还算顺利吗?”
“一切都已遵照父亲的安排办妥!孩儿将小麦、玉米等物资悉数相赠。博厉大王感激万分,委托孩儿带回了大批的香料和木材,以谢我大宣圣恩!”
“好...好。待到今年入秋时,番薯收获,这样就可以更好地解决长年困扰旻蛮百姓们的粮食问题了。”叶正想起去年夏季委派叶成拜访旻蛮时,曾送去番薯种子,之后还派遣官员教会旻蛮当地人种植。此刻叶正的心中甚是欣慰。
“成儿。今日郡守府已无要务处理,你我父子正可早点回家。想必你母亲也等候我们多时了...”叶正让叶成换回常服,准备离开郡守府。
郡守府南门,叶成驱驾双头马车,恭候父亲上乘。叶正驻足南门台阶上,远望前方,目光温和中偶现一些黯淡。
“父亲......”
“好.....回家。”叶正的思绪回到现实,踱步踏上马车。
自从十八年前离开明宁城,来到墨阳城担任郡守以来,叶正一如既往地奉行着为官简朴,爱民如子的从政理念。三年前,叶正更是被皇帝陈瞻赐奉为安德公。虽然自己的地位在这个国家已是尊宠至极,但叶正却始终过着简单甚至略显清贫的生活。
马车停稳在叶府北门后,叶成搀扶着父亲叶正准备下车。父子二人此时注意到迎面不远处停靠着好几辆气派十足的马车,而驱驾最靠前的那一部马车的那名年青人,更是让叶家父子欣喜不已。
“侄儿叩见二伯!”周安兴奋地一把撇开手中的缰绳,从马车上一跃而下,三两步跑到叶正面前行叩拜礼。
“贤侄请起!快快请起!”虽已年过六旬,但此刻的叶正却快速俯身搀扶起周安,紧握他的双臂深情地看个不停,“三年了......孩子啊……你父亲好吗?”
周安欢喜地猛点了几下头,转身奔回马车,将父亲周奉搀扶下车并无比喜悦地再次看向叶正。
叶正的眼泪夺眶而出,他颤抖着摘下头上的官冕交给叶成,大步奔向周奉,短短的几步路间几欲摔倒。而这其间,周奉也泪如泉涌地摘下头上的官冕,甚至扔掉手中的拐杖,激动而吃力地奔向叶正。
“二哥!”周奉艰难地屈身,准备行叩拜大礼,被叶正一把抓住双臂,用力扶起。
“三弟!......”
三年前受封公爵之后没多久,叶正曾与来探望他的周奉不欢而散,而周奉自那时起,就再也没有来过墨阳城。三年后,这对曾经生死相伴、患难与共的异姓兄弟终再相见。叶正看到如今的周奉病体虚弱,全无昔日精壮威武的风采,更加悲伤难抑。
“走!去你家吃饭!”周奉用力地抹了抹眼泪,豪爽地大笑起来。
“好!吃饭!”叶正抬起衣袖擦干眼泪,搀扶着周奉回到叶府。
一张简朴的大圆桌上,叶成的母亲何秀将自己的拿手菜肴一一端上,笑中带泪。
“嫂嫂快别哭了!看到我不是很开心的事吗?哈哈哈...”
“对!对......三叔。”何秀转身抹去眼泪,准备继续去厨房忙活。
“嫂嫂快别忙了!嫂嫂如今已贵为安德公夫人,今天为了兄弟我亲自下厨。哎呀......今天这么多美味的家乡菜!请嫂嫂赶紧坐下,一起吃饭!哈哈哈...”
“三弟!来!”叶正举起酒杯,满眼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兄弟,一饮而尽。周奉大喜不已,紧随其后一口干掉,再为叶正和自己斟满。
“我的好二哥平生甚少饮酒!但是每次和我在一起,他都会陪我尽兴!”周奉乐呵呵地看向叶成,“成儿!你可能不知道,你爹只是不爱喝酒,但其实他的酒量可厉害了!哈哈哈...来!二哥,我敬你!”
“三弟。多吃点菜。这些都是你最爱吃的。”叶正微笑着频频点头,继续与周奉对饮而尽。
窗外飞雪绵延,家宅灯火通明,酒菜皆香,眼前的场景让叶正回想起四十一年前,在家乡中州湛阳郡禾城,同样是除夕之夜,他和大哥陈恒、三弟周奉、四弟韦烨、五弟傅进相聚一堂,把酒言欢,共谋将来。也正是从那一年起,他们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戌时将过,何秀见天色已晚多时,于是前去置办周奉父子及其随从们的客房。而周奉长子周安更是按捺不住武人的热血冲劲,强行拉着叶成前往后厅庭院切磋武艺。此时叶府的家宴厅里只剩下叶正、周奉二人。
“二哥啊......弟弟我对不起你。三年前我不该跟你那样大声争吵!”周奉双颊泛着暗红,有些醉眼朦胧地看向叶正,“但是...二哥,你知道吗?自从你带着成儿离开皇都,这十八年来,我发现我越来越看不懂你。”
“三弟......我要说的还是三年前和你说的那些话。我从来没有和大哥,没有和四弟、五弟离心离德,我在做的事情,终有一天你会理解和明白的。”
“二哥......弟弟我还是要旧话重提。为什么你就不肯带着成儿回到明宁呢?为什么我们就不能都带着自家的孩子,在一起守护大哥辛辛苦苦建立的国家呢?四十一年前,我们五兄弟一路打拼,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都是紧紧靠在一起!最终我们还不是有了自己的土地,有了自己的国家吗?结果在那个时候,你却请求大哥让你到墨阳这个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你的才情和志气放在这个地方,你不觉得可惜吗?”
“玺国现在......”
“玺国?我承认玺国非常强大!但是那又怎么样?!”周奉说话间又倒满了一杯酒大口咽下,抹了抹嘴巴,“这辈子能够跟着大哥建功立业,能够跟着兄弟们驰骋天下,我非常幸福!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够完成大哥的心愿!统一天下,给那些穷苦百姓过上真正的好日子!”
“是啊......我从追随大哥的第一天起,不就是想着兄弟们一起努力,让国家安定,百姓幸福吗?虽然现在天下大势在玺国掌控之中,但是我是不是能重拾初心,继续逆天改命呢?其实,大哥当初带着我们所走的这条路,不就是在逆天改命吗?三弟......真的很谢谢你今天的这番话。”周奉今天的一番话语深深地触动了叶正的内心。叶正第一次对自己这十八年来的所做所思产生了动摇。
“二哥......陛下如今也已长大成人......这些年来我,我从他身上看到了不少大哥的影子......算了,二哥......做弟弟的这次又顶撞你了。请你不要生气......因为你是我一辈子的好二哥呀......”此时的周奉终究因为不胜酒力,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起来。
“快扶忠勇公去客卧休息。”叶正唤来几个家仆,让他们将周奉抬到客房安睡。随后,叶正前往周奉的客房,坐在床沿陪伴。
“爹!兄长太厉害了!我又......”周安有些沮丧地走进周奉的客房,才发现父亲早已酒醉安睡。
“二伯......”
“贤侄早些休息,我来照看你父亲,尽管放心。”叶正对着周安轻轻摆手,满脸慈爱。
“啊......好的。侄儿多谢二伯!”周安有些羞涩地挠了挠头,转身去了自己的客房。
“三弟...依我看来,长子更若父啊。”叶正轻轻地笑出声来,替鼾声如雷的周奉掖好被子。
毕竟年岁渐长,叶正在次日寅时终究还是不胜疲乏,倚靠着床栏和衣而睡,并在卯时过半之际醒来。此时何秀来到客房,为叶正披上一件厚厚的毛皮御风。
“夫君。照顾三叔要紧,可也不能感染了风寒啊。”
“无妨。无妨......”叶正接过何秀递来的一盏热茶,缓缓地饮上了几口。
“三弟。可以起床了。你嫂嫂准备了你最爱吃的鸡蛋烙饼,还有杂粮粥和雪里蕻炒肉。”
“三弟?三弟!三弟.....”
宣平帝安世十三年初,忠勇公周奉,病逝于番州墨阳郡墨阳城,时年59岁。
“下臣将立刻前往皇都报丧。请安德公放心。”
“辛苦你了。王大人。”
墨阳城东南远郊,周奉已入土为安,其陵墓朝家乡中州湛阳郡禾城方向而立。叶正悲痛欲绝,瘫坐在周奉墓前,泪难自抑。
“三弟......做哥哥的终究还是没能将内心话向你说完。希望你在天之灵,不要怪罪哥哥。”
“父亲......”自周奉病逝以来,叶成一直紧随父亲,寸步不离。眼见得父亲瞬间苍老了许多,叶成虽无比心疼父亲,却不知该怎样安慰。
“二伯......其实三年前我爹的身体就开始越来越差了!虽然我爹去世了,但是在临走前能够再次见到二伯,可以说没有什么遗憾了......所以,侄儿恳请二伯,千万要保重身体!”周安一边擦拭眼泪,一边安慰悲伤过度的叶正。虽然周安不善言辞,但对待长辈却是一片真心。
“贤侄......此去皇都尚需半月。请原谅我将你父亲安葬于此。待你父亲停灵七日后,你可携带灵位返归皇都,送回你母亲和弟弟妹妹身边。”
“侄儿谨遵二伯安排!”周安双手用力抱拳行叩拜礼,随后泪如泉涌。
由于太过悲伤并且连续几日茶饭不思,虚弱的叶正不慎感染了风寒。好在得益于何秀的悉心照料,叶正渐渐地康复起来。两日后的戌时,已无大恙的叶正将叶成叫到书房。
“父亲。这是母亲刚刚煎好的药。”叶成走到书桌边的同时,将药碗递给正在批阅公文的叶正,目光中满是心疼。
“好...好......”叶正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眉头微皱,“垣山贤侄后日应该就要返归皇都了吧?”
“是。父亲。明日是三叔停灵的最后一天。”
“成儿。陪为父去走走。”叶正默然片刻,缓缓起身。叶成上前扶住父亲的胳膊,随叶正来到后厅庭院。
“为父想起除夕那夜,垣山贤侄与你切磋武艺之后略显失落的模样。这孩子,真真像极了你三叔年轻的时候。”叶正微笑着叹了一口气,“记得他十八岁那年,第一次随你三叔来到墨阳城,好像没过一个时辰就找你切磋武艺去了。”
“垣山贤弟豁达豪爽,不拘小节,而且武艺也十分高强。这一点确实是有三叔的风采。”
“时间过得太快了......你师傅也已经过世三年了。”叶正抬头仰望夜色,似乎又陷入了沉思和悲伤。
“父亲。记得孩儿十二岁那年,您将司鹧老师请来墨阳城定居,并教授我一身武艺,孩儿至今仍然对他强大的武艺和武学修为倍感钦佩。”
“承然和尧瓒实在是截然不同。他的性格洒脱不羁,为人处事喜怒易显,所以远离皇都生活,对他来说未尝不是更好的选择。”叶正低下头,将目光转到叶成身上,“这十八年来,为父让你文武双修,而你的成长和表现也让为父倍加欣慰!”
“父亲的经天纬地之才,孩儿终生望尘莫及!”
“还记得你第一次征战疆场的时候吗?成儿。”
“就在孩儿二十岁那年!对手是旻蛮!当时孩儿率领骑兵一千,孤军深入旻蛮腹地,打了博厉大王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还生擒了博厉大王的大儿子博胤......”说到驰骋战场的事情,一向稳成持重的叶成每每都会热血沸腾。
“征战疆场与经营治世相比,为父感觉你还是热爱前者啊。”
“父亲......”在被叶正看穿心事后,叶成有些羞涩地笑了,“孩儿至今仍记得十八年前与先帝告别时,先帝万般不舍却极力成全的神情。这十八年来,孩儿也无数次听您谈及您和三位叔叔追随先帝艰苦创业的故事。其实孩儿从懂事起,就萌生了征战沙场,保家卫国的理想。父亲您是文官出身,却培育我文武双修,是否也是由衷地希望孩儿有一天能够像您一样、像三位叔叔那样为我大宣建功立业呢?孩儿也深知父亲您驻守经营墨阳并交好博厉大王一族的良苦用心。玺国实力盛大雄厚,万一天下剧变,您是想要守护先帝一族能够迁往旻蛮,保全和延续家世。”
“最近我时常想起你三叔去世前的那番话语。和先帝相比,和你的三位叔叔相比,为父更像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正是因为感受到玺国的强大,为父早在十八年前就开始谋划如何治理经营好番州西北,并交好旻蛮,以图先帝一族世代平安。为此为父向先帝请命离开皇都前往墨阳,欲替先帝保全大宣后方,但却无法将内心的真实想法告诉先帝。”叶正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口气,神色哀伤。
“孩儿万般理解父亲的苦衷。经过您这十八年来的苦心经营,您保全先帝一族世代平安的想法定能实现!”
“成儿。后日垣山贤侄就要返归皇都。您且随他同去吧。”
“父亲?......”
“为父一介文官出身。亦曾为我大宣立国倾尽所有。今我儿有保家卫国的凌云壮志,为父岂可就此耽误你一生?去吧......去为了我们的国家,尽情施展你的才情,实现你的理想吧。”
宣平帝安世十三年初,安德公、墨阳郡守叶正之子,年届二十八岁的叶成,即将踏上重返皇都明宁的路途......
“贤侄。此番返归皇都,路上仍需小心。”
“是!侄儿谨记。也请二伯和二伯母万万保重身体!”
“三弟......要回家了......”叶正深情地凝视着周奉的灵位,过了很久,才缓缓地托付给周安。
“兄长。我们启程吧!”周安接过父亲的灵位,安放在车内,递出右手邀叶成登上一辆四头马车。
“父亲.....母亲.....”
叶正轻轻地摆了摆手,示意叶成上车,终于没再多说一句话。一旁的何秀早已倚靠在叶正肩头,哭成了泪人。
马车驶出一段距离,叶成突然奋力跳下马车。面朝父母,长拜良久,泪目怆然......
至亲相别,归期何至?......
十日之后,刚过未时,叶成、周安一行抵达逖武关。这里是番州东北部丞天郡的“东大门”,继续向东前行的话,即可进入嘉州西北部永和郡首府永和城的地界。
“兄长。这里是逖武关,番州谭家的管辖之地。我们稍微休息一下,等一会儿继续往东就要进入永和郡了。快一点的话,我们还有五天就能到皇都了。”周安停下马车,身手敏捷地跳到地上,取出水壶递给叶成。
“多谢贤弟。”叶成喝完水后,周安乐呵呵地接过来大口狂饮,“哎呀!渴死我了!”
“兄长你知道吗?谭家的人可是很有干劲的呢!自从先帝建国以来,他们一直都很愿意冲在前线打玺狗!哪像安远郡的庞家和义平郡的乔家那样胆小如鼠!”
“这里的城墙筑得挺高的啊。还有不少塔楼......”叶成抬头环视逖武关的城墙时,偶尔会觉得有些头晕。
“看着就挺威风的!而且实战起来也非常有用!特别是那么多的塔楼,足够让敌人攻城时死伤惨重!哈哈哈......”周安兴奋地大笑起来,“等兄长到了皇都,再看看皇都的守备,那才是真正的威风呢!”
“贤弟现在身居何职?”鉴于周奉的显赫地位,叶成猜测周安必然是身居高位。
“蒙陛下厚恩。小弟一年前调任皇都禁卫军统领。先前小弟是担任副统领一职。”
“果真年少有为!”叶成由衷地为周安感到高兴。
“兄长过奖了!我跟我爹比起来差得太多了!想我爹二十五岁的时候,已经追随先帝打了好多胜仗了!我是真想有机会上战场杀玺狗啊!这样才对得起我的一身武艺啊!”
“贤弟莫要自谦。陛下赐封贤弟禁卫军统领一职,正是看重你的忠勇无双和过人武艺,亦是对你周氏一族最大的褒奖和信任啊。”
“哈哈哈!兄长真是...那就让我们兄弟以后共同为陛下效命,保家卫国吧!”周安兴奋地跳上马车,拉开缰绳,“兄长!我们继续赶路吧!”
次日辰时过半,叶成、周安一行顺利抵达永和城西门,未料永和郡郡守林勉以及永和城城守施衡已经在此恭候多时了。
“下臣永和郡郡守林勉,永和城城守施衡,恭迎忠勇公英灵回朝!”
“二位大人有心了!周安万分感谢!”周安急忙跳下马车,上前一把扶起林勉和施衡。
“忠勇公一世英雄,今却不幸离世,怎能不叫人痛心哀伤呢?”施衡长袖掩面,低声啜泣。
“周统领。这位将军是?”林勉看见周安身边穿戴轻甲的叶成,不由再次行礼相问。
“不敢...墨阳郡叶成,见过二位大人!”叶成以礼回应。
“墨阳?...哎呀!莫非是安德公叶正叶大人的公子?失敬!失敬......”此时此刻,擦干眼泪的施衡立刻上前相迎,并与林勉一起将叶成、周安一行请到郡守府休息。
“下臣听闻忠勇公不日前在墨阳城离世,而安德公与忠勇公亦如亲兄弟。叶公子此行前往皇都,想必是受安德公所托,护忠勇公英灵一路周全。”郡守府会客厅内,施衡的态度显得愈发恭敬。
“二位大人。兄长此行,不仅是送我爹返回皇都,还会觐见陛下,将来为我大宣征战疆场!”对于叶成此次相伴而行,周安着实难抑心中的喜悦之情。
“哎呀!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呀!自先帝立国,安德公在我大宣早已是名扬天下。正所谓“虎父无犬子”——叶公子相貌堂堂,谈吐不俗,今后必将成为陛下的有力臂膀啊!”施衡看向叶成,笑容满面。
“周统领。叶公子。如若不弃,今日可在我永和郡安歇一晚,明日启程返还皇都。”端坐在会客厅主位的林勉盛情相邀。
“周安谢过二位大人!眼下我得尽早返还皇都,让我爹早日与母亲还有弟弟妹妹们重聚!”
“如此。那就请二位用过午膳,稍事休息再返还皇都。”林勉和施衡同时起身,将叶成和周安请到宴客厅。双方在席间又是一番闲叙畅聊。临近未时,叶成和周安谢过林勉和施衡,拜别启程。
“不如...我找人追上去,杀了他们!”在永和城东门目送叶成和周安远去后,施衡脸上的笑容忽然间荡然无存,冷冷地看向林勉。
“子通。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不能释怀吗?”林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神情变得有些落寞。
“孝和。在我看来,周家、叶家甚至是陈家,不就是一群入侵者吗?”
林勉闭上眼睛,脸上的落寞更加明显。施衡走到林勉身边,继续冷冷地看着他,“世人都说先帝陈恒是英雄豪杰。可是在我的眼里,你父亲林懿年才是更加了不起的人啊!”
“子通。十九年前,你父亲为了维护我父亲的州主地位,不惜与先帝发生了激烈的矛盾和冲突,甚至连累到你父子二人被忠勇公周奉打伤。我林家这么多年来,一直谨记你施家的这份情谊,从未相忘。”沉默良久,林勉慢慢睁开眼睛,温和地看向施衡,“在那件事发生一年之后,我父亲最终将嘉州和番州托付给先帝,之后没多久就去世了。再过了三年,先帝立国,我们林家就此离开皇都,来到了永和郡。”
“你父亲为了两州百姓生活安定,不惜将基业赠予外人,真真是胸襟广阔,爱民如子!可是,你父亲当年托付先帝时,真正所想的难道不是让两州百姓长期远离战争吗?再看看陈家立国后,这十五年来都在做什么呢?厉兵秣马!扩军筑城!仍然打算和玺国一争高下!我们能打得赢吗?简直是白日做梦!”施衡越说越激动,以至于身体都有些颤抖。
“陛下虽年纪轻轻,身上却有不少先帝的影子......甚至比先帝更激进。”
“孝和。如果你父亲健在之时臣服于叶盛,那么今天两州百姓的生活说不定会过得更好!那个人真真是比先帝更加厉害和可怕的存在。”
林勉轻轻地做了一个止言的手势,拉住施衡的袖口,示意他登上马车,一起返回郡守府......
离开永和郡后,叶成、周安一行继续向东南方向行进。在途经林勉三弟林珏管辖的坤和城后,最终于五天后的卯时末到达皇都明宁城西门。此刻的城门外,大批军容齐整,身披重甲的士兵呈一字形列队等候,叶成注意到每个士兵的右臂上都裹戴着一块白色的方巾。再看着明宁城高耸威严的城墙和数量众多的塔楼,叶成内心不由赞叹不已。此时马车停下,周安双手捧着周奉的灵位,颤抖着双手将灵位递给迎面而来的一位青年将军。
“爹!”青年将军跪在地上,接过周奉的灵位,放声痛哭。
“恭迎忠勇公英灵归朝!”此刻,列队在西门外的士兵们齐整地跪下行叩拜礼。不少士兵甚至泪流满面。叶成神情肃穆,深切地感受着士兵们对周奉的敬意和爱意。
周安扶起那位青年将军,引荐到叶成身边,“兄长!这位是我的二弟。周斐。现在担任禁卫军副统领。二弟!这位是二伯的儿子,叶成兄长!”
“周斐拜见兄长!”周斐准备再行叩拜礼,被叶成赶紧拦下,“贤弟不必多礼!早知三叔麾下育有两子,今日得见,甚是高兴!”
就在这时,又有一名青年将军快步走到叶成和周安的身边,对着周奉的灵位用力跪拜。周安激动地扶起他,泪水在眼眶中直打转。
“兄长......”
“好兄弟...”周安抹去泪水,再次将这名青年将军带到叶成身边,“兄长!这是四叔的小儿子韦胜!韦胜贤弟现在是皇都外卫军统领!”
“韦胜拜见兄长!”眼前的这名青年将军,身姿英武,相貌不俗,尤其是一双眼睛,不时地散发出警觉和凌厉的气势。叶成想起儿时看到四叔韦烨时,经常被他冷言少语的威严气势所震慑,而眼前的韦胜,也与他的父亲颇有几分相似。
“臣弟尚有公务在身。稍后再去兄长府上祭拜三叔。告辞!”韦胜朝叶成、周安行抱拳礼后,转身带着一队步兵远去。
“外卫军相比我禁卫军,平时事务更加繁重。兄长此行舟车劳顿,请随我去府上先行休息。”比起兄长周安,周斐的谈吐显得要温文尔雅不少。
“我弟弟说得没错!兄长你快去我家休息!我现在得先进宫拜见陛下,等我回来了再聊。”周安拱拱手,转身快步奔向马车,从西门径直而入。
如今的明宁城,让叶成感觉更加气势辉煌。
叶成记得十八年前随父亲离开的时候,这里已经是一座很是繁华和成熟的大型城市。现如今,这里的外城墙不仅更加高阔,内城也被更多的城门分隔成更多的区域。在周斐驱架的四头马车上,经过约半个时辰的时间,叶成终于来到了周府的南门。
叶府虽大,却装饰简朴;走进周府,豪华扑面而来。
在周府会客厅稍作休息时,周奉妻子,忠勇公夫人潘梅在小女儿周清的搀扶下,来到会客厅与叶成相见。
“成儿......快让婶婶看看!”当潘梅激动地走近叶成时,叶成立刻迎上前搀扶着潘梅坐到椅子上,“十八年了......你爹和你娘现在都好吗?你好吗?”
“侄儿很好。婶婶万万保重身体。”叶成蹲坐在潘梅身边,潘梅紧握着他的手反复抚摸,“好…好…清儿,赶紧见过你兄长。”
“拜见兄长。”一旁的周清轻身作揖。
“这是我的小女儿周清。今年十八岁。嫁到宫中快有一年了。承蒙陛下怜爱,被封为骊妃。”
“叶成拜见骊妃娘娘。”叶成站起身来,立刻行抬手礼。
“兄长切莫如此大礼。”周清虽然贵为皇妃,但由于年纪尚小,多少还是有些不谙世事,面对身为兄长的叶成的礼节,此时此刻的她甚至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我还有一个大女儿,叫周宁,五年前也嫁给了陛下。陛下和先帝待我们一家真的是无比厚爱。”潘梅再次握住叶成的手,慈爱般地久久凝视,“孩子…你真是越长越像你娘!”
“爹刚刚离世,陛下十分挂念我母亲身体,特意让小妹这段时间回家照顾娘。”一旁的周斐一边心疼地看着母亲,一边跟叶成说道,“小弟已吩咐家仆备好酒宴,稍后为兄长接风洗尘!”
午膳过后半个时辰,叶成继续与周斐在会客厅闲话家事,这时周府到访了一位文官打扮,相貌清秀的年青人。周斐远远一看,正是五叔傅进的长子傅舜。
“贤弟!”周斐高兴地走到门口相迎,“快!我给你介绍。这位是二伯的儿子,叶成兄长!”
“小弟傅舜,拜见兄长。”傅舜准备行礼,被叶成一把拦住。叶成今日先后见到三位叔叔的孩子,内心无比欢喜。
“我知道兄长今日已抵达皇都。但由于议政房事务须向陛下禀报,故此刻才来拜见,请兄长万勿责怪。”傅舜言谈举止温文尔雅,让叶成一时间无法将他与他的父亲傅进联想在一起。
忠兴公傅进。十三年前以前将军身份,参加宣焕帝陈恒举全国之力讨伐玺国的战争,在当年十一月的亭州倧兴之战中,傅进为保陈恒平安撤退,以牺牲一半数量的亲兵的巨大代价攻破倧兴城,打通了撤回大宣的唯一生路。随后,傅进又亲自承担起断后守卫战,在坚守倧兴城十日后,傅进和他仅剩的一万亲兵全部战死沙场,时年四十三岁。傅进之死让陈恒的身心受到极大的打击——同年十二月,陈恒病逝于明宁,终年五十七岁。其次子,时年十四岁的陈瞻继承大统,是为宣平帝,并将国号由“开元”改为“安世”。十年后,陈瞻追封傅进为忠兴公,并由其长子傅舜继承爵位。
这是叶成随父亲叶正离开明宁后,所知道的关于五叔傅进的事迹。在叶成儿时的记忆里,五叔傅进不仅是一名驰骋疆场的威武将军,更是给他留下了很多温情的回忆。叶成尤为记得七岁那年刚到嘉州的时候,傅进和周奉两位叔叔经常会带他拿着树枝之类的东西做着比武打仗的游戏,而傅进更是经常抱起自己,坐在他那宽阔有力的肩膀上,或是在城里寻找美食,或是在城郊追逐嬉闹。
想到这里,叶成的眼眶微微湿润。
“哎呀!是傅舜贤弟来了啊!哈哈哈...”周安的爽朗笑声将叶成的思绪拉回现实。周安大笑着,大步迈进会客厅,一把搂住傅舜的双臂,“我刚进宫拜见完陛下。你今晚给我留下来吃饭!我再去叫上韦胜贤弟,晚上我们兄弟几个好好聊一聊!”
“兄长盛情邀约,小弟自当应允。只是议政房尚有一些公务亟待处理,能否迟些时候相聚?”傅舜真诚地看向周安,满脸笑意。
“好吧!毕竟你是陛下身边的大红人。你要是不把议政房的公务处理好,怠慢了陛下交待的事情,我可吃罪不起。哈哈哈...”
“那我们就相约亥时初可否?小弟届时会带上好酒,再到兄长府上相聚欢叙。小弟先行拜别。”傅舜刚离开周府会客厅没多久,周安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立刻追了出去,大声嚷嚷起来。
“贤弟!戌时过完皇都就要宵禁了!你还亥时...你这脑子真是.....算了!我到时候提前派人去你府上接你!”
“议政房?这是陛下新设的科监吗?”叶成想起以前从父亲那里得知,大宣的国家机构设置几乎是沿袭前朝而来,因此他对议政房这三个字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议政房是去年年初陛下新设的科监。共有九位大臣在那里任职。议政房的主要职责,一是协助陛下处理诸多早朝期间上奏的奏折;二是将一些亟需解决的国家问题集中讨论,并商议出决策。当然了,关于我大宣任何事情的定夺权最终还是属于陛下。”周斐见到叶成有疑问,立刻为他解答,“德陵贤弟现在就是议政房的一员。”
“当然了!也有一些很讨厌的人在里面。”周安这时再次回到了会客厅,神情颇有些讽刺,“比方说安远郡庞家,庞理的小儿子庞骏;义平郡乔家,乔贤的三儿子乔洺,乔施的小儿子乔光。这些胆小鬼能帮到陛下什么呢?”
“大哥......”周斐无奈地笑了笑,看向周安。
“也有不讨厌的人啊!比方说永和郡郡守林勉林大人的二弟林良大人,镇北将军、丞天郡郡守谭鸿大人的三弟谭达大人。还有后将军文方大人的二弟,文业大人。”
听周安说到这里,叶成已经深知议政房是一个派系林立的官场。而经过和周安半个月来的朝夕相处,叶成更是深感这位贤弟时常流露出过分单纯的一面,隐隐有些担忧。
“垣川贤弟说共有九位议政房大臣。那还有两位呢?”叶成继续问道。
“唉!兄长,今晚喝酒的时候你问傅舜贤弟吧。我可不想再多提这个议政房了。啊呀!我忘了最重要的事情!陛下委托我代为向兄长转达圣意,请兄长明日巳时末进宫相聚,并共进午膳!”周安连连拍了几下额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谨遵陛下圣意。”
当晚亥时初,叶成、周安、周斐、韦胜以及傅舜相聚在周府的家宴厅,畅享美食,把酒言欢。
“为了等你,要到这个时候才吃上饭!还要我派人去接你!罚你三杯酒!”周安一边大口吃肉,一边作势要为傅舜倒酒。
“兄长,你可饶了我!小弟从来就不是海量,但一直是尽力而为啊!”傅舜用袖口遮住酒杯,连连躲闪。眼前的这番兄弟嬉闹的场景,让叶成感慨傅舜并非如表面般温文尔雅、少年老成,实际上的他,也只是一个刚满二十一岁的年青人。得益于父亲傅进的不朽功勋,年纪轻轻的傅舜就已经跃居高位。这对他来说,是荣耀和风险参半。
酒桌上的韦胜虽时常展露笑容,但话语不多,坐在他身旁的叶成感觉其似乎颇有心事。
“仲安贤弟。来。”叶成举起酒杯,向韦胜致意。韦胜立刻露出了笑容,一饮而尽。
“四叔和你兄长身体安康否?”除韦胜之外,叶成还知道四叔韦烨有一长子,名叫韦乔,一直随同韦烨镇守在嘉州东北部的乾川郡。
“父亲和长兄一切安好。谢兄长关心。”
“明日我将进宫面圣。届时想请陛下恩准我在时机适当之际,前去乾川郡探望四叔。”
韦胜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再次斟满杯中酒与叶成对饮。随后,韦胜起身拿起一壶酒,前往家宴厅外的庭院里独自斟饮。而这一切都被周安、周斐看在了眼里,周安准备起身前去,被周斐一个停下的眼神示意住。
“韦胜贤弟怕是想家了吧!哈哈哈...哥哥再喝几杯,过来陪你切磋切磋武艺!”周安被周斐制止后,开始想要调和一下稍显沉闷的气氛。
“我也来陪你们一起。”叶成停下筷子,也爽朗地大笑起来。
“兄长你就算了!我们这里所有人都不是你的对手......”周安见状,不由得心急起来,“你就让做弟弟的偶尔也威风威风嘛!”
“哈哈哈哈......”
一场兄弟间的欢聚后,傅舜被先行送回府院休息。周安、周斐、叶成也先后回房就寝。此刻的韦胜,独自一人来到周奉妻子潘梅的寝房外。他久久地凝视着窗上映照出来的明亮烛光,神情尤为落寞。就在这个时候,潘梅的小女儿周清轻轻地从寝房里走出,小心翼翼地合上房门,与韦胜四目相对。
那是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和对望。
周清缓缓走过韦胜的身边,目光也渐渐从韦胜身上抽离。在行将离开的时候,韦胜从身后用力地握住了周清的右臂,随后将她深深地揽入怀中。周清目光平和到有些木讷,就这样靠立在韦胜温暖有力的臂膀中又是良久。
“保重......”这是韦胜最终慢慢道出的话语。
周清默默地点了点头,平静的表情下泪已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