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正月间,内阁就召集了一次各部、寺参与会议舟师问题。
因朝鲜水师在漆川梁海战惨败,也导致朝鲜战场上急需一支能战的水师。但此次会议却与蔚山战役没多大关系,实为讨论捣巢日本本土的计划。
这提议是御史徐兆奎所题,兵部讨论之后,觉得可行,不但赞同了徐兆奎的意见,还描绘了一幅攻打日本的大致蓝图。
关酋背道逆天,虐用其众,闻各岛愤怨已非一日,纠合出奇,诚因势利导之策也。举事莫先于浙,尤莫便于闽、广,以日本多两省之人,可以响应。两省多近洋之国,可以结联,加之商贩杂出其间,可以别用。是在各督抚,同心秘计,随便酌行,如忠义可鼓,勿待正兵。事机可乘,勿待奏报,而一切假之便宜,毋以议论束缚,致令掣肘。
对此计划,朱翊钧表示同意,也很快做了响应,将熟知日本情况,并有意愿出兵攻打日本的广西总兵童元镇调至浙江,又把浙江总兵李应诏调至广西。
但就在下达了两省易帅命令之后,广西就爆发了瑶民叛乱,为了镇压瑶民,童元镇不得不拖延上任时间,广西巡抚还上疏请求暂留童元稹,等事平息之后,再放人赴浙江上任。
朱翊钧只得同意,但另一边,浙江巡抚也考虑浙江同为海防重地,又上疏朝廷催童元稹尽快赴任,如若不行,则请求留下原浙江总兵李应诏。
由于广西战事的拖延,童元稹也迟迟未能赴任,于是捣巢日本本土的计划也就此搁浅。
在蔚山之战结束后,后续新到的援军有蓝芳威统领的五千浙兵驻守公州,继续开赴朝鲜战场的还有:三月二十从张家湾起行的5100广东兵,由陈璘统帅;正月里就起赴的二千南赣营兵,由傅良桥统帅;一万川兵,由刘大刀统领,将抵辽阳;一千福建兵,有许国威统领。
开赴中的水师有李天常统领的两千吴淞水兵;万邦浮统领的二千南京水兵;已驻扎天津的1300福建水兵,待造完船后出海;三千浙江水兵在去年底就已起行,沈茂统领,如今已过德州;三千广东兵有张良统领,已在途中;1500狼山兵,由福日升统领,正月间乘船至山东灵山卫;还有同样正月间出海的三千沙兵,由梁天胤统领。
到了四月二十七日,陈璘率领的广东兵已到达辽东,而刘綎所率的川军已进入朝鲜义洲。五月,刑玠又题吴广领水兵属刘綎节制,陈璘领水兵赴鸭绿江从之。
至五月中旬,入朝的明军兵力已近十万人。
————
就在大军集结完毕,准备再次南下作战的时刻,丁应泰于五月启程从朝鲜返回京师。
六月三日,通政司接到丁应泰递交上来的弹劾奏章,左通政一见事关重大,遂立即抄了副本,再将奏章投到宫里会极门文书房的收本处,而阁臣张位很快也已知道了揭贴的内容,顿觉心苦。
翌日,朱翊钧便看到了这封奏章,原来丁应泰以‘贪猾丧师、酿乱权奸、结党欺君’的罪名弹劾杨鎬等东征将领,一并还有阁臣张位及沈一贯。
揭贴上写道:“概论辽东巡抚杨鎬、总兵麻贵、副将李如梅等,蔚山之败,亡失无算,隐漏不以实闻。而次辅张位、三辅沈一贯,与鎬密书往来,交结欺敝也……杨鎬所当罪二十八事,可羞者十事;李如梅当斩者六,当罪者十……”
“呵呵,”朱翊钧看后只笑了一声,还算平静。自打石星欺君罔上之后,君臣之间脆弱的信任关系已经荡然无存,因为没什么信任可谈,所以这种事一再发生也不意外。
不过他也并非昏君,如今只是一家之言,他思索片刻,暗暗估算一下时间,而后问一侧的陈矩:“陈矩,刑玠的捷报是多久收到的?”
陈矩回忆了一下说:“正月十二内阁就知道了,若是算上路途花去的时间,至少捷报那时应该还未尝有败,就算有败的话。”
“丁应泰多久到的朝鲜?”
陈矩一听,心里隐隐有些猜测:“据臣收到的锦衣卫奏报,丁应泰在正月初这段时间还在辽东。”
“臣还记得二月初五,刑总督所上的总结疏,疏中只说撤军,但也未提及有遭败绩……所以臣以为,或许有两种可能。”陈矩又补充了一句。
“哦?你说说哪两种可能?”
“要么杨鎬等人确实有所隐瞒,或许事出有因吧,臣想。再者,也可能是丁应泰有些夸大其词,若按时间前推,蔚山之战他可能并没有亲眼目睹。”
朱翊钧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个丁应泰也是有意思,参主谋杨鎬当罪二十八,李如梅当斩者六,当罪者十——他一个听令的将领倒成了罪孽深重的一个,丁应泰是料定朕不会杀他们?”
“还有一点,臣也有些疑惑,”陈矩紧接着说:“丁应泰自己审核的首级军功为一千二百,按理说要真是大败的话,还能有时间收人头计军功?”
朱翊钧笑而不语,半晌又吩咐陈矩:“此事为军国大事,命五府九卿科道会议丁应泰所奏之事。”
“臣遵旨,”陈矩应下。
他知道陛下应该相当重视弹劾一事,但有一事陛下却没提,杨鎬与辅臣密书往来那事,或许要看两位阁老会怎么说。
果不其然,张位和沈一贯很快都上了自辩疏。
沈一贯因子去世请假在家,但第二日,他的上辩疏就已经呈到御前,同时还有张位的。不过很巧的是,正当这个节骨眼,抱病在家的赵志皋却复工来内阁上班了,而丁应泰的弹劾正在发酵。
几日后,科臣赵完璧、徐观澜交相弹劾杨鎬,并及张位、沈一贯,致使二人再次上疏辩解,并乞休。
朱翊钧却一反常态,先是令杨鎬革任回籍,李如梅姑着策励供职,候堪明处分;六月十一,再令张位冠带闲住。
别人作何反应暂且不提,反正陈矩是万万没有料到这样的结果,先前谈话时还明显感觉陛下更倾向于不信任丁应泰。但他很快就想到了关巧。
蔚山之战从大捷转为大败,举皆哗然,六月九日兵部给出会议结果,拟派兵科给事中徐观澜前往朝鲜会堪东征功罪。十二日,兵部再次奏请,朱翊钧同意兵部所言诸事,并命徐观澜会同刑玠、丁应泰等人一同前往行堪。
同日,朱翊钧又批复了沈一贯的上辩疏,不允乞休,并令其立即入阁处理政务。
六月十四,朝鲜就知道了丁应泰上疏弹劾之事,李德馨闻讯赶忙找到杨鎬。
杨鎬已听说此事,却有些不以为然,所以李德馨找来,他亦笑着对他道:“呵,丁的为人,素可恶。当初来时,军门有书止之,他来了之后,军门又请他速回。后来军门回到义州,也不带在身边,直接让他回了辽东。这人的心肠异乎常人,别的先不说,就他说我在军中养朝鲜娼妇,简直岂有此理!”
“那赵相国和张阁老又是什么意见?”
“今时朝堂依然是两派,赵阁老还护着沈惟敬,张阁老则主张发出兵粮,丁下边的人全是沈惟敬之类,外间又传出许多谣言,尤为可恶。再说,对于诸将我亦是赏罚功罪处之,杨元、陈愚忠犯律当罪,李化龙、卢继忠,迟惧论罚,军兵生事的,则要以法钤束。我又岂能妄罪?”
李德馨观杨鎬辞色,似乎真的不介怀,但他依然忧心忡忡,回去后将杨鎬所言禀于国王李昖。
李昖与朝鲜诸臣亦是担忧弹劾一事,他们生怕杨鎬被弹劾下台,恐于朝鲜不利,就算换了新人,也怕相处不如杨经理这般融洽。
李昖听了李德馨所述,半晌才说话,他问李云翼:“云翼,以你所见,你觉得杨经理这人如何?”
李云翼答道:“有侠气,遇事敢为,性又疏宕,不拘小节,但有些谋不慎密又欠慈恕。”
“说得不错,”李昖笑笑:“那么,麻都督呢?”
李云翼想了想,道:“沉厚有术,喜怒不形于色。这二人不和,麻都督曾亲口对我说,杨经理性歹,不可与之共谋。”
李昖叹了叹:“这二人可是因蔚山首功分配产生的分歧?”
李云翼又道:“南北不和由来已久,恐源自于此。但蔚山首功也是有曲折,尤其农所一战,本来都督定下设伏、设诱之策,他也亲自率部进阵厮杀,就是为首功。即便不是他首功,也要是他标下家丁杨、摆二将。但杨经理却认为李如梅兵营城先登,后又伪败引敌,斩获也最多,所以当李如梅首功。”
“麻都督自是不满,又不愿李如梅专攻,遂第二日的岛山登城提前鸣金收兵,也导致李如梅功败垂成。后来战事旷日持久,杨爷又口噪,啧啧不耐烦,而麻都督则无思无虑,凡有取断之事,必辑让于经理,还说‘自有主断者’云云。而退在舍馆,无一语相及。”
李云翼一提及麻贵,不免就多了些抱怨。
李德馨接着道:“二十二日之战,小臣看的清清楚楚,李如梅为前锋,引贼而出,挺身击之;摆塞、杨登山夹而击之。随后陈寅亦闻之,跃马驰入,只是未及十里贼已尽灭。此时陈寅在后,更不可能为首功。”
“德馨看的真切,杨、麻二人都为首功,故而引得南兵不满。若弹劾确因军功之争,倒也简单,我等上疏天朝皇帝辨明原委即可,但就怕是别的原因……”
“那丁应泰就是奸险之人,但经理事也不可缓,被诬之情,不可以不有所辩白。”
“孤也知道啊……”
朝鲜方面固然忧心忡忡,但暂时只有静观其变。
直到六天后,朝廷又有消息传来,杨鎬才慢慢觉出事情可能脱离了他的想象。
李德馨再次找到他,而杨鎬也只是淡淡对他道:“丁应泰为无赖辈,上则欲为赵阁老、石尚书等,下则与主和诸人,朝夕计议。南方那群人又托于此人,抱怨于我。他在鸭绿江上,细知岛山之事,而你却是在阵上,反而不知,岂不可笑?”
“那,老爷可会被罢职?”
杨鎬叹气,神情难免消沉落寞:“罢职难免。”
须臾,又道:“不瞒你说,内边议论已大变,科道官上本参张阁老,本兵又参李如梅,朝堂群议纷纭。你知道为何这样?因为赵阁老乃主封之人,前些日子皇长子冠婚礼时,阁臣论议又不同,乘此机而纠结奸党心腹,必欲去张阁老,说:误东事者,我杨某人也,而推举杨某者,张某也。更恶心的是撺掇科臣上本,而赵阁老就从中票下圣旨,张阁老已不得安于其位矣。麻贵原是石尚书门生,自来朝鲜,无一丝一毫杀贼之心。可怜你家国王,前后都被瞒于天朝人。我今回家,反正是自在了,至于以后,真要看你国造化了。”
李德馨闻言,默然半晌,他感觉得到杨鎬说此番话的真心,只是面对未来,倘若杨鎬真走了,朝鲜又该如何面对?
“哎……”李德馨长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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