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不幸诗家幸。
后人回想起元吉三十三年两位藩王的对质,往往会吟出几句酸诗来。
北王蛮荒卷土来,南地狼子起烽烟。父子共列文武首,不知铨政几还观。
但这些陈词滥调并不妨碍张福越过那座朝廷引以为屏障的虎镇直接靠近京幾附近。
陈虎不知道和张福达成了什么协定,在屠字营过境之时,几万虎狼之师全部按兵不动。
一如三十年前那一群朝廷旧臣一般冷眼旁观改朝换代。
豺镇、豹镇则是连任何消息都没有传来。安静地装死。
这一日,皇帝在那座专门犒赏武将的武英殿上接见远道而来的张福。
已经升为吏部侍郎的张若失看着阔别已久的父亲站在大殿之上,身后也是北越的各营将领。
这些都是熟人,与自己出北越之时或许有些变动,但差别不大。能够感觉到武官一列投向自己的目光。
屠畜营将军兼刑州都护孙怀安
屠凤营、屠龙营双营一将军,凉州都护张夜草,说来还是张若失半个远方叔叔。
屠猪营将军,镇守幽州的徐直,当年就是在屠猪营,张若失眼见自家兄弟失魂落魄,手撕战马。
张福亲军福字营由名为欧阳大观的九转武夫统领,此刻依然留守北越,又没有安排朝廷官位,因此此时在大殿之上没有现身。
每个兵镇都会有不能见光的人与后手。
就比如举世皆知的那名鬼书生,这位统领福字营的欧阳大观,便是注定不能见光的人物矣。
据说此次张福入京之前,曾有一悍不畏死的兵部官员倚马立于京西门前,放言此次北越王未奉诏便引兵近京,无疑就是谋反。
张福闻言反而大咧咧笑道:“那咱们就在这西直门等那一纸圣旨便是。”
那位兵部侍郎几乎七窍生烟,却也无可奈何。
这几万虎狼之师陈列京畿,想也不用想那召唤藩王入武英殿犒赏的上诏已经在路上了。
却看这京城有几个官员前来制止张福不臣之举?
世家大族总是想着,守着自家几万顷良田便可,至于那个姓氏当皇帝?怕是不在其操心之列。与其如那些酸书生一般忧国忧民,还不如操心晚上进哪位宠妾的宅院来的痛快。
几日之后,意料中的圣旨传来,言辞恳切,招呼张福如京城听封慰问,以犒赏其几十年来戍边御敌之功绩。
那几名张福亲手提拔上的文武官员,也是一律赐下爵位,以彰其忠心。
古话讲,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但眼下这么一个君臣失协,上下失序的局面,平时骂的最痛快的那一伙言官,却仿佛噤声一般。
无奈,除了北边这位,南方宋大德的兵马也是即将渡过大江,直奔楚京,大有与张福一较高下的架势。
最为可怕的是,狼镇在这个节骨眼才将之前朝廷早已拨下的赈灾粮食拿出来,加上这些年其囤积的军粮,一举便平息了原本已经愈演愈烈的动乱。
某些人想用东南民愤冲击北方的图谋也是付诸东流。
示恩于民,这已经不是一个将领、一个军镇将领应该做的了。
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他宋大德,也盯着那张龙椅。
回想起自三十年前,在那座群贤毕隐的终南山,那位麻衣道人不请自来跟随宋大德下山。
一直到今日,在荆楚富饶之地经营多年,种种谋划皆是派上了用场。
几十年过去了,身处江南某镇,并未随大军北上的道人,心中大约是快意的。
当下情形,以张福外粗内细,锱铢必较的性子,最多也只是将狼镇军队驱赶至大江以南便会安息。
待到将李求乞一家接回,以老丞相之号召力,聚拢一帮子文人旧臣又有何难?
到时候这荆扬二州,割据立皇子公坚敬为皇帝,取国号为大宋,待到老一辈死绝,说不得这天下九州鹿死谁手。
京城朝堂之上,封赏北越将领的老皇帝公坚天龙没有想到北越胃口如此之大。光是一等功爵位便报上来四个,其余不打要紧却也是国家公器的大小爵位更是不胜数。
如此之多的封赏,即使是放在整个国家中都绰绰有余了,要想当年改元之时,都未曾有如此之多的爵位赏赐出去。
南方来问鼎,北方亦来问鼎。
久不出玄阁的太子这一日也是站在大殿陛下,面朝众臣,脱去一身虚无气,满是储君威仪。
前几日在那上书房中仅有父子二人的谈话中,老皇帝曾经问道:
“玄儿,这几十悍将一旦封出,为难的可是你啊。”
言下之意正是,好不容易熬死了权相李求乞,这一下子又来如此之多的刺头儿冒出,将来这江山,姓不姓公坚还得两说。
尤其是递上来的奏折之上最后一句尤为扎眼:“臣子嗣稀薄,犬子若失瑞入京以来已数年,尤未闻婚配嫁娶,恳请陛下俯查下情,着犬子还乡,以俟成家立业。”
修身齐家之后要干嘛,昭然若揭。
这一枚质子一旦拔出,不难想象这一行胆敢入京勤王的悍匪一般的军队,会做出些什么。
公坚玄却道:“父皇无需挂碍,到时候自有人治他们。”
再有具体,却是连这位父皇也不肯透露半分了。
由此,原本还想与张福讨价还价一番的老皇帝,一边念叨着“子孙自有子孙福”,一边也是痛快在那请功奏折上御笔朱批了一个“准”字。
张福估计也没有想到老皇帝如此痛快,正欲率领麾下将领跪谢圣恩之时,却只听堂下文官列有人陈奏。
不是李求乞死后接替其位的申世宦,也不是那不怕死以博取名声的孙佳,却是一年之内由闲散翰林编修升任吏部天官的张若失。
原想着是跪下谢恩,却没想到张若失正声道:
“臣启奏,望陛下准许臣忤逆父意,留任京城。”
此言一出,文武群臣皆沸然。文官列刚起喧嚣不过转瞬便压了下去。
武官一列却是哪管许多。北越的叔叔伯伯们皆是开始议论,这位既是小主子,又是小侄儿的张若失,到底如何打算,谁都拿不准。
眼瞧着回到北越便是天高皇帝远,这南楚九州之地就成了几十万兵马的逐鹿之地。
眼下这局势,老皇帝莫说是拒绝,哪怕是提出些许条件都是奢望。怎料想张福盘算好的一局棋,被自家儿子打乱了。
老皇帝眼睛看向张福,似是想要看他表态。
这位被李诡撺掇来南边闹一闹的北越王,一时间也能不清楚为何会来此一着。这是他和李诡都没盘算到的尴尬局面。
张福看着儿子,脸上却不见任何神情。朝堂之上无父子,在此处无论是呵斥还是劝诫都未免有失体统。
这一次朝堂,诸公都不知道是怎么下的朝,只知道张福领着一般悍将没经禀告擅自就出了武英殿,然后才是司礼监大太监后知后觉的细长“下朝”声。
孙佳后来嚷叫着“我要参他!”,众人只是未见。
不久之后,太医院便传来消息,说是老皇帝身体每况愈下,没说明原因,却引得朝臣猜测是受了惊吓,但也没有一个人敢明说。
向来不要命的言官们也在此时选择沉默,毕竟张福是真会杀人的。
张若失这一日下了朝堂,发现一件黑金龙辇已经早早停在家门口。
龙辇前一老一少正在交谈。
敢在京城用龙辇,想也不用想便是张福,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迟早要来的。
张福这一次兴兵南下,还不知用什么代价套住陈虎,便是想先把这座天下龙庭先占了,将来与狼镇逐鹿便是先机。
“这里可是张若失张大人府邸?”张福笑着问猫儿。
“正是,不过我家少爷今天尚未归家,不知老先生找我家少爷何事?”猫儿看着眼前已经褪去战甲,只是一副富家翁模样的张福,也是恭敬答道。
门口那大马车委实太气派了点,长在京城的孩子都没见过这么雍容派头的大车。
“不急不急,我们就在外面等着把。”说完看了看身旁魁梧战将张夜草,一边就蹲着和猫儿交谈起来。
“小家伙,叫什么名字?”
“回老先生,大名张灵狸。小名猫儿,我家少爷给我取得。”见有此问,猫儿也是回答道。
“张灵狸?好名字,却是透着一股子灵气。”张福笑呵呵的,若是有朝官看到这副模样的张屠子,准保眼睛都惊吓出来。
“猫儿啊,这京城住腻味了没?据说你家少爷要搬回老家了,你可愿意啊?”张福和这孩子有种亲近,也就用了小名称呼。
“这不打紧,少爷去哪我去哪便是。”猫儿这样回应道。
张福后来又东拉一句,西扯一篇,直到张若失回来。
张若失来到门口,便厉声呵斥道:“没规矩,还不跪下。”
便拉着张灵狸跪了下去,猫儿也被这么一出吓到,急忙不住磕头,险些哭出来,以为自己惹了大祸。
倒是与猫儿交谈甚欢的张福弄得不好意思了,这孩子几时变得这么生分了。
一边念叨着“弄成这样干嘛,别跟爹赌气了”,一边想拉起这一大一小俩孩子。却发现自己竟然拉不起来。
终究是老了。
小宅院中,张若失躬身站着,猫儿藏在他身后。
张福已经进入庭院,被张若失捧杀一般的按坐在石凳上:“王爷不坐,下官便一直跪着。”。
这种刻意的官腔作风弄得这位来京城接儿子的父亲相当不适,来京城这么久还没听到过一声“爹”。
场面气氛很是微妙,双方僵持着,一旁的张夜草弄得里外不是人。
这父子二人斗法,猫儿半大孩子自然无事,自己这个老家伙却是很尴尬。
原本老王爷来此是想讲几句软话,劝这不知被李求乞灌了什么迷魂汤,不愿离京的孩子回家,没想到这压根没自己开口的余地。
张福知道,若是用吏部一封官函强行抽调张若失离京也是可行的,但显然这样这父子之间就真没有回旋余地了。
张若失也是铁了心,要死在这南楚,收拾李求乞临死之前托付给他的这个烂摊子。
终于,张若失开口,却不是对着张福:
“猫儿,你爹前几日找到我,想接你回去,你可愿意?”
猫儿只是怯生生问道:“少爷要赶我走?”
“这倒不是,这是问问你的意愿。”
说到这里,平时没有脾气的猫儿也有了几分火气:“倒还没听过把儿子卖了,还来认儿子的爹。”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福脸上越来越难看,敢情其中关节在这呢。
正欲说话,张若失便打断,说着:“张王爷,你给说说,这混蛋爹还没有脸来接这孩子?”
这是张若失从来没展露在人前的一点怨气,甚至在张患得面前都隐藏得极好,但在亲爹面前终于是要倾斜而出。
被扔在这遍地虎狼的京城,那被卖出来争取朝廷几年信任的儿子,真就这般心甘情愿?
张夜草此时早已经眼观鼻,鼻观心,远远站在一旁,正打量张若失院子里的兰花。
被叫来缓解尴尬的他,反而成了最为尴尬的一人。
这话是他能听的吗?
心中叫苦不迭,面上倒是没显露出来,只是猜测着这局面如何是好。
张若失到底当过几个月御史候补,这一番话压得张福从入门起便没说过一句话。
在朝堂上还有天下大义来说明张若失不愿返越的原因,到了这里,便只有一个儿子的伤心与决绝了。
但也就在此时,门外远远传来一句叫骂:
“张福老混蛋出来,看看你干的好事!”
二马齐齐至,正是张患得回来了。
早在返京的途中张患得便得知自家老爹入京勤王的消息,入京之后便直直寻到驻马驿,见了几位都护,打听到张福去找张若失了。
马歇人不歇,换了两匹马便和边婴二人从驿站向着京郊赶来。
也不避讳,见了那辆黑马龙辇,还没下马便骂开了,然后直直推门就进,见到门内尴尬气氛。
“你个老东西,折腾完我又来折腾我老弟?”
“你在荆州干的好事,让我去担骂名?”
“你说,那几个州的百姓是不是你指示那群混蛋驱赶的?”
一连串连珠盘般的盘问袭来,张福受到双重夹击,脸色反倒好看了一点。
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
这里俩儿子骂骂自己倒也,,,挺舒服的?
倒是张夜草无地自容,一个小祖宗没处理好,又来一个可是如何是好?
张若失也不再躬身,看着进来的四个外人,也不讲什么情分,通通下了逐客令。
“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