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橐泉宫。
“甚?嬴稷还活着,还入了秦境?”秦惠文后魏泠诧道:“三日前,你不是告诉本宫,在燕国的渡口就了结了么?”
“是……不是……”嬴煇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正如魏厓所料想的那般,沿途追杀嬴稷的绿衣军,正是蜀军。
半年前,蜀侯嬴煇便开始秘密训练死士,此番武烈王薨,这一干死士便有了用场。嬴煇派出两千死士扮做商贾,经汉中潜入咸阳。其中,留了五百在城内,用以监视、刺杀重臣;其余的一千五百人,则在边境各关隘潜伏,以备不时之需。
十五日前,斥候来报:魏厓秘迎嬴稷归国。嬴煇当即下令入燕行刺。死士好不容易查到了嬴稷的踪迹,没想到,第一拨人在武阳竟全军覆没。次日,第二拨死时士又去行刺,结果却扑了个空。再后来,斥候称嬴稷从武阳关出了城,一路奔西南走,意欲从水路归国。死士再度出动,在夏津渡口,将嬴稷的车队截杀。
谁曾想到,如今又再度传出嬴稷的消息,竟然还入了秦境!
嬴煇大怒,一连连发十二道密令,集结了咸阳城外所有死士,全力剿杀嬴稷。可谁知道,护送嬴稷的甲兵个个都训练有素,特别是那领兵的魏厓,着实是个百里挑一的猛将。双方厮杀了整夜,还是让嬴稷跑了。
屡次失手的嬴煇本就恼羞,加上方才惠文后的这一顿斥责,嬴煇决定亲赴一线,将嬴稷斩杀于咸阳城外!
话说那夜的鏖战,魏厓在万千凶险中九进九出,拼死保住了嬴稷的性命。翌日晌午,嬴稷、白起在一对秦军的护卫下,踉踉跄跄走下山来。
“不知二舅公如何了……”嬴稷有些担忧。
白起道:“隐于那山涧阳面,乃绝佳伏击之地,可以一当十。仰攻,则如铜墙壁立;俯冲,则是天雷滚滚。魏将军定然无虞。”
昨夜几番突围失败后,白起向魏厓建言,与其向下突围,不如攀山而上。山顶有一条两尺小道,可从此由山阴处逃脱。魏厓半信半疑,但情势危急,也没有更好选择,便命白起带路,一队人边杀边退。正如白起所言,行至山顶,在密林中,果然有条极其隐蔽的小道。
众人皆觉神奇,白起如何得知有这条路的?
原来,就在绿衣人开始攻营时,他独自出营,向山顶摸索,便发现此道。待白起从山顶下来,刚好看到绿衣人刺杀嬴稷,便趁绿衣人不备,上前便是一剑,救了嬴稷性命。
白起蹲下身来,捧起溪水吃了几口。忽然,白起沉声喝道:“不好!”
嬴稷刚刚放下的心,又立时高高悬起。那溪水中的鱼虾,仿佛也受了惊,急急的四处乱窜起来。“何事惊慌?”嬴稷道。
白起冷峻的望着眼前十丈外的一处密林,道:“此乃圮地,不可久留。”白起朝身后的甲兵比了个撤退的手势。众人纷纷直起手中的兵器,警觉起来。
“何为圮地?”嬴稷道。
白起死死的盯着前方,边退边道:“山林沼泽密集、难以通行之处,皆为……”白起的话还没讲完,一连串“嗖嗖嗖”的声音便已传来。待嬴稷反应过来,那箭头距离他的脑袋已不过三尺。嬴稷下意识的往后一躲,一抹冷汗便已冒出了头皮。好在白起手快,抡起手中的长剑一阵乱砍,将冷箭挡了下来。
白起将嬴稷拽到自己身后,大喝道:“圮地甚危,速速通过!”说完,又拽住嬴稷衣袖,用力一拉,接着一抛,便将嬴稷“扔”到了一丈开外。白起手指西面,大喝:“冲过去!”
一众秦兵迅速摆出一个长蛇形,边挡边跑。
“杀!”此时,密林处忽然窜出一队绿袍死士,恶狠狠的朝嬴稷扑来。
秦兵迅速调整阵型,从一字长蛇变成了二行白鹭,将嬴稷、白起夹在当中,边杀边跑。
两军相接,迅速就混成一团厮杀起来。叮铃哐啷的刀兵声和咿咿呀呀的人吼声交织在一起,原本僻静清幽的山谷,瞬间便成了闹市一般。
就在秦军和蜀军打得难解难分之时,七个劲装汉子迎着蜀军杀来,“公子勿忧,青鸟来也!”
援手不算多,却也打乱了绿袍死士的阵脚。绿袍死士不得不分神来应对。而见有援手,秦军士气也增添许多,杀得更加英勇。
就这般,厮杀了两盏茶的工夫,山谷又恢复了平静。绿袍死士尽没,而活着的秦兵不过十人。那些来援的劲装汉子,也只剩了两个。
高汉子上前拜道:“青鸟救驾来迟,望公子恕罪。”
“青鸟?”嬴稷略一思忖,道:“可是青鸟驿王勉先生手下?”
“正是。我等奉先生之命,前来救驾。”那汉子道。
“王先生现在何处?”嬴稷道。
“死了。”那汉子细说道,本来王勉和嬴稷在青鸟驿约好,四日后一起从武阳关出关。但等到四日后的晌午时分,仍不见嬴稷身影,王勉便决定不再等,便领着青鸟驿的一众,约莫百人出了关。一出关,王勉便让手下竖起了“秦”和“稷”两面旗帜,直扑夏津而去。这一招果然见效,沿途一直伴有绿衣死士追杀。从武阳关到夏津,青鸟驿和绿袍死士血战三日,王勉终因力竭而亡。剩下的七个青鸟,又一路急行,翻山越岭入了秦境。
“王先生……就这么走了?”嬴稷叹道。
“公子莫悲,能为公子效力,先生死得其所。”那汉子道:“敢问公子,接下来如何?”
白起道:“奔西三十里,便是郿邑辖内。入内,奔西南二十里,便是白家村。如若今日内能到白家村,可保我等性命无虞。”
嬴稷道:“看来你对此地很熟?”
“不可!”那汉子道:“我等已探查清楚,过了郿邑,不可直奔西南,蜀军已在沿途设有多处伏兵。”
“那该如何走?”嬴稷道。
“奔南走,再奔西走,取折线。”那汉子道。
“也罢。”嬴稷。
一众人排成一字蛇形,向前进发。刚走十来丈,嬴稷觉察到不对劲,扭过头去,见那两汉子竟站在原地未动。“两位兄弟,为何不走?”嬴稷道。
“公子先走,我等殿后!”那汉子道。
“殿后做甚?”嬴稷不解道。
“此去不多时,蜀军也该赶到了。”白起叹道。
“也就是说……”嬴稷惊道。
“他们必死。”白起道。
“这……青鸟于本公子有救命之恩,本公子岂能忍心丢下他们不管?”嬴稷抬高音量,对两汉子道:“两位兄弟,且随本公子一同走!”
“公子先走。只要青鸟有一条命在,红衣人就别想从此跨过去!”那汉子道。
“这……”嬴稷怔住了,暗忖:刚与这些自称青鸟的汉子匆匆相识,却要他们付出性命,我于心何忍?
白起对秦军喝道:“护送公子走!”
按照青鸟指的路线,一路还算风平浪静。是日晚,众人来到一处村庄。村庄背靠大湖,大湖从左右流出两条支流,弯弯拐拐,竟又在五里之外汇合于一起,又往东流去。如此一来,村庄便成了一个四面环水的小岛,唯有一座小拉索桥与外界沟通。
走近来看:小村庄花团锦簇,茅屋重重;参天野树迎门,曲水溪桥映户。夕照西照,处处鸟鸣雀飞;阵阵炊烟,成群牛走羊奔。
“好个人间仙境!”嬴稷不由叹道。
穿过拉索桥,约莫百步,便是一块石牌坊,上书三个大字:白家庄。
嬴稷看了看白起,道:“这是你老家?”
白起答了句“嗯”,继续往前走。
嬴稷又问:“既然到家了,为何愁眉不展?”见白起不说话,嬴稷又道:“不知家中可有何人?我等唐突至此,好不讲礼也。”
“死光了。”白起淡淡道。
“呃……”嬴稷道。
白起倒不计较,又道:“惠文王更元九年,大秦灭蜀,先父虽军出征,之后便戍守蜀地。武烈王二年,蜀相叛秦,先父战死成都。”
嬴稷扼腕道:“家中便空无一人了?”
白起叹了口气道:“家父死讯传来,祖父、家母悲伤过度,先后患疾而亡。草葬二亲,白起自觉无望,便开始流浪,从韩到魏,再到赵燕……这不,在燕国就跟着公子,做了乞丐嘛,哈哈。”
“甚是可怜啊。如果不是遇着本公子,你打算何如?”嬴稷问。
“随波逐流吧。把列国走一遍,看看这世间山水,也不枉此生。”白起道。
嬴稷笑道:“跟着本公子,此生定让你走遍九州,一览天下!”
“届时只怕你当了王,顾不了白起咯。”白起道。
嬴稷正言道:“定不负你!”
村民们见是白起,纷纷上前招呼道:“起娃回来了?黑了不少哩。”
白起一一点头。行至一处石屋,白起推开门,推门掌灯,邀众人入内。这屋子有数年未住人了,已结满蜘蛛网,灰铺了厚厚一层。堂屋正中,放着白家祖牌。白起点了三炷香,往牌前一鞠躬道:“列祖列宗在上,白起回来了。”
嬴稷借着灯光,往里望去:祖牌右面,是一张约莫六尺高的书架。嬴稷随手挑了几卷,拍了拍灰,定睛一看,原是《孙子兵法》《齐孙子》《吴子》《春秋内传》《商君书》……蔚为大观!“这些个书,你都读过?”嬴稷问。
白起一边烧纸钱,一边答:“七岁前便读过了。”
嬴稷道:“难怪贤弟尽出良策。腹有诗书气自华呢。”
“这有何用?”白起冷道:“兵书无用。”
这种话,嬴稷生平第一次听到。嬴稷惊道:“哦?此乃何意也?”
“无用便是无用。”白起答。
嬴稷斥道:“书中包罗万千、洞悉天下,如何无用?小子好大口气!”
“世人读兵家,只知其义,不知其神。或知其神,不知其用。读书万卷,倒背如流,若不能随意挥洒、手到擒来,又有何用?”白起道。
“歪理邪说!”嬴稷斥道。
“读他人之书,皆是听他人讲故事。这世间最好的书,便是行万里路,讲自己的故事。唯有自己经过,方知个中甘苦,方知胜负有无。”白起道。
嬴稷应道:“这倒是个理。”
就在这时,一高一矮、一黑一白、一胖一瘦两个年轻人推门进来。两人往门口一杵,活脱脱的便是黑白无常。高的那个白,且瘦,像根竹竿子;矮的那个黑,且旁,像一根黑泥鳅。白起一愣,旋即又大悦道:“文娃!武娃!”
白起连忙给嬴稷介绍,这两人是他的堂兄弟,也是儿时最好的玩伴。高白瘦子叫白文,黑矮胖子叫白武。白起又将近来的事简要的说了一遍。白文道:“要保公子无虞,还得去找礼叔。”
礼叔便是白家庄里正白礼。众人一同到了白礼家门口。礼婶搬出板凳、倒了几碗凉水,众人便围坐在屋前的晒谷坪上攀谈起来。
白礼约莫五十多岁,银须白发,慈眉善目;其右脸上有一道八寸长的伤疤,倒是有几分可怖;右手衣袖空空如也的耷拉着。见嬴稷惊诧,白礼先说话了:“老夫少时从军时受了战伤,四肢不全,面目可憎,可是吓着贵人了?”
嬴稷连忙抱拳道:“里正误会了,嬴稷不是惧怕,乃是钦佩。想我大秦如今能傲视天下,全仰仗里正这般的锐士血染沙场,杀敌建功。”
“此话不假。”白文插话道:“礼叔从军时,亦是一员猛将哩。”
“哦?快快说来。”嬴稷道。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就说这断臂吧,那是老夫的最后一战,随商君伐魏,血战西鄙。那一战,商君设计俘获魏公子卬,然后乘胜追击,一直打到魏惠王求饶,被迫割河西之地。”白礼回忆道。
“此战凶险万分。”嬴稷道。
“死人无算呐。白礼常常在想,那些死了的老哥哥们,骨头都怕是朽了哟。”白礼叹道。
“里正因战负伤,公家总该有个说道吧?”嬴稷问。
白礼白眉一展道:“哪能没有呢?倒不是因为老夫受伤,而是因为老夫斩首十二。按秦律,封了个三等爵簪袅,又终身免除赋役。老夫回乡,当了个里正,替公家管着这个村五十二户人家哩,哈哈哈。”
“里正威武,受嬴稷一拜。”嬴稷深鞠一躬。
白礼单手将嬴稷扶起,道:“这如何使得?折煞老夫了。”
白起道:“闲话少叙,当下要务乃是聚起乡人,商讨如何御敌。”
“哈哈,老夫倒是忘了。白文白武,这就分头去,挨家把管事的什长伍长叫来。”白礼道:“打仗御敌的事儿,但凭小白起铺排,老夫听命就是。”
“哦?”嬴稷惊道。
“贵人有所不知,这个小白起,可是了不得,用兵如神也。”白礼摸了摸白起的脑袋,笑道。
“礼叔抬爱。”白起如此这般地将想法一一道来。
嬴稷白礼一听,连声叫好。
不一会儿,白文白武便领来十一个青壮男子。白起这才将自己的铺排详细讲来。白礼补充道:“此战关系重大,尔等定要有必死之心,杀光来犯之敌!”
“血战到底,死不旋踵!”众人齐呼。
白礼又道:“尔等这就准备去。一个时辰后,村口集合。”
“诺。”众人退下。
一个时辰后,村民们带着家伙,陆陆续续朝村口聚来。有的带着武器,譬如长戈长矛,也有弓箭;有的带着瓦罐、铁釜等厨具;也有人用筐装满桐果,肩挑背扛而来;甚至有十数孩童,赶着自家的牛马前来。
白礼命人清点一番,见人丁齐了,便点燃一支火把高高举起,振声道:“白家人自高祖入秦,已一百五十载。百年间,我白氏子孙,耕战不休。如今家国有难,大敌当前,我等该当如何?”
“誓保家国,勉力死战!”众人齐呼。
“彩!一切依计行事!”白礼道。
白起将众村民以伍为单位,分成十个小组,由伍长指挥,持兵械把守村口各要害处。中军设在白礼家,白起为将,白礼副之,白文白武专司传令。妇孺负责造饭、榨油,其余人等也分头行动起来。
“榨油作甚?”嬴稷不解。
白起拾起框中桐果,一掰为二,汩汩黑汁便从瓤中冒出来。白起道:“这便是桐油。可做火油,但不可食。白家村屋前屋后,皆种此果。”
“可惜还未到采果的最佳时候,但也可榨出七分。”白礼道。
“这些桐果,可榨多少桐油呢?”嬴稷问。
白礼掐算道:“若是熟果,一斤果出三两油。此等生果,约莫能榨出二两。此处二十筐,足有一千六百斤果,能榨出三百来斤油。”
“也是不少了。”嬴稷答。
但见这些妇孺们将桐果对半切开,将之放如沸水锅中,熬至水气全无。再用铜铲把果肉榨干后取出果瓤,锅里便只剩下黑漆漆的桐油了。
忙活了一个时辰,除了放哨的人,其余皆原地修整,以待战机。白起嬴稷一众,也不入屋,在白礼的晒谷坪里生了一团火,和衣半寐。一阵罡风刮来,吹得火星四溅,猛的一个激灵,白起便警醒过来,暗叫了声“不好”,便见一黑影疾行而来:“不好,蜀军杀来了。”
“到哪里了?”白起道。
“村口吊桥外,不过八百步。”白文道。
“快,皆随我来。”白起持剑便冲了出去。
此时,村口火光四起,杀声震天。
白起抬头望去,只见有三拨人马混战在一起。一拨为身着绿衣的蜀军,约莫有三百人之多。蜀军把十来个秦军包围当中,秦军或两三人、或三五人一组,相互掩杀着向村里突围。高处密林中,埋伏的是白家村村民,他们或用瓦罐装满桐油,塞上棉麻,点燃后向下对直绿衣军的头上砸去。与此同时,滚木、巨石也萧萧下来。
那点燃的瓦罐,就是一个个火弹,砸在人头上便开了花,随即点燃一片,烧得蜀卒嗷嗷直叫唤,边跑便脱衣,或者干脆就地打滚……乱成一片。
带头的蜀将大喝一声:“林中有人,弓弩齐射。”
蜀军这才调整阵法,持弩朝着密林射去。箭矢和油罐、巨石、滚木交错,不时有被射杀的村民,从密林中滚落下来。
村民的介入,让秦军有了踹息之机。众人铆足力气,全力朝吊桥冲去,一群蜀军也尾随冲过桥去……见秦军人马都过得差不多了,白武道:“还不断桥?”
“不可!”白起道。
“再不断桥,蜀军便要占领村子了。”白武急道。
远处,一秦将拖着一只插着箭矢的右腿,抡圆了长戟,左突右支,朝吊桥杀来。只见他回首奋戟,挑出五朵戟花,又划出三道冷光,追兵倒下一片。秦将趁机杖戟一跃,便跃上吊桥;左脚一点,身躯向前一震,跨出三大步,冲过桥来。
秦将边奔便喊:“断桥!断桥!”
“断桥!”白起喝道。
桥下蹿出三个村民,挥起大刀猛砍下去。桥索应声而断,整个桥面向下坠落……
桥的两侧,便成了两个战场。桥那头,蜀军和村民战成一团;桥这头,从左右又杀出三四十个青壮村民,和秦军一道与蜀军厮杀在一起。
那蜀将根本没想到,一群山野村夫、乌合之众,竟然也有这般战斗力!村民们和蜀军纠缠在一起,竟然让训练有素的蜀军进退两难。“直娘贼!传本候令:把这村子屠了!”蜀将喝道。
“屠村!屠村!”蜀军齐喝道。
村民也不恋战,掩护秦军往里撤去。一炷香功夫,犹如抽丝剥茧,此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乱麻一般的战局给割裂开了——绿衣一个组团,由村口朝村里冲杀;村民和秦军一个组团,渐次朝村里撤去。
白起见时机已到,大喝一声:“放!”
旋即,数十支火箭,齐齐从道旁两侧的大树上射出,砸落在绿衣人群中,绿衣人完全没有防备,这天降流火便已将他们团团围住。紧接着,又数十支火箭砸下……半柱香功夫,战马疯癫一般乱窜,绿衣人折去一半。一个个被点燃的火人,在村子里上下逃窜,把道路两旁的树、房屋及屋前屋后的草垛也都点燃了,熊熊火光迸起三四丈高,把整个村子照得通亮。
魏厓集结好所剩的十来名秦军,奋力抵抗。杀声此起彼伏,嚎啕者满地皆是,其惨状摄人心魄。
“不好,不好……礼叔不行了。”白武大唤道。
白起顺着白武指的方向望去:白礼左手持剑拄在地上,背靠大树正喘息。一汩红艳的鲜血,从左脸渗出,整个上半身都染透了。透过鲜血,分明可见脸上白生生的骨头。
白起大步跨到白礼身边,跪道:“礼叔,礼叔……”
“无妨,无妨……”白礼道:“礼叔……终究……终究是老了……但也……也……杀了他三……三个。”
两行热泪从白起眼角淌出。他撕下衣角,欲给白礼包扎。白礼摇了摇头道:“罢了。如此……也好,也好。左右有疤,方才……对仗。”
白礼将手中的剑递给白起,道:“此剑乃高祖传下来的,历来由……由白氏族长执掌。今日老夫……就把……就把它传与你,你可……可要收……好了……”言毕,白礼脸颊一鼓,一口鲜血“噗”地喷出;紧接着,头颅一垂,撒手人寰。
“礼叔!礼叔!”白起的悲凄声,撕破了黑色苍穹。
战斗还在继续。妇孺也持锄犁棍棒参战了。
蜀军约莫还有五十余,而村民和秦军加起来还不过十来人。
蜀军人多势众,村民和秦军节节败退。
对方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而白起一方只是妇孺残兵,如何才能杀出重围?白起大喝一声:“全部回撤!”
众人相互掩杀着,撤回至白礼家的晒谷坪前。
“如何办?”白文道。
白起盯着晒谷坪上的一群埋头吃草的牛马,急中生智道:“找些尖刀来,牛就绑角上,马就绑在头上。另外,找些竹扫帚,都用桐油浸蘸,然后绑在牛马的尾巴上。”
“你这是要做甚?”白文不解道。
“这些牛马,便是咱们的奇兵!”白起道。
“牛马作兵,亏你想得出来!”白文斥道。
“叫你做就做,哪来如此多废话?”白起怒道:“再多嘴,必以乱军之罪论处!”
“诺!”白文道:“快,都动起来,照起娃吩咐的去做。”
嬴稷眼珠子一转,方才明白过来,暗叹道:好个白起!这不正是效仿黄帝之法么?想当年,黄帝征战中原各族,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当时,黄帝便有一只奇兵,以虎豹熊狼为前驱,以雕鶡鹰鸢为旗帜。这只鸟兽之军,毫无畏惧,战斗力远超一般军队,让敌人闻风丧胆。如今白起在牛马头上挂上刀,不正是把牛马扮成猛兽么?
不一会,十二头牛马都给扮上了。白起举起手,示意众人后退,又将手往下一挥,道:“点火!”
众人将火把往牛马尾巴上一扫……立时,牛马的尾巴便全部燃起火来。
牛马见火,瞬间便发了狂。
“哞哞哞”,“咴咴咴”,一阵马嘶牛鸣,受惊的牛马齐齐奋蹄,风驰电掣一般,对着绿衣人便冲撞过去……
黎明时分,厮杀终于消沉下去。
本该渐次明亮的天空,却被烟气给遮住了。透过烟雾,一轮残月,垂悬天边。整个村庄几乎都化作了灰迹,尚未熄灭的火苗至,仿如深夜萤虫,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道路旁、坪坝中、田野里,躺卧着人和牛马的尸体,断残的兵戈胡乱插着,像是一个个默哀的巫祝。
周遭一片死寂。轻慢的脚步声、断断续续的呻吟,都听得分明。
披头散发的礼婶,抡起锄头一直在挖,足足挖了一个时辰,终于挖出两个大小一般,皆两尺深、三尺宽、六尺长的坑。礼婶蹒跚着,将白礼的尸体拖拽至坑旁,然后抱起来,小心翼翼地平放到坑里,堆土、垒尖……她又找来一块木板插上,做成了一块无字碑。
礼婶实在累了,瘫坐坟前,嘴里还喃喃说着什么。气匀了,她才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衫,以手为梳,将散落的头发平顺后盘置脑后,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容。
礼婶站起来,对着白起吼了一嗓子:“起娃,费心了!”
话音刚落,但见礼婶操起一柄长剑,往脖子上一抹……
整个身子便直挺挺地倒向了另一个尚未填埋的土坑。
“礼婶!礼婶……”
白起想要阻止这一切,却是来不及。“轰”的一声闷响传来,仿佛山塌一般,震得他浑身发抖。
众人惊诧,皆若木鸡。
白家兄弟挖土、垒土,把礼婶安葬好。白起咬破手指,在木碑上写上了白礼夫妇的名字。白家兄弟又依次在坟前磕了头。然后,众人便开始打扫村子,打扫完,众人架起一个木台,将所有尸体都放上去,一把火烧了。望着惨遭涂炭的村庄,白起不由叹道:“好好的一个村子,如今只剩咱仨了。”
“眼下如何打算?”白文问道。
白起一时茫然,无神的望着远方。
“还能如何?去咸阳投军!”白武道。
“如此也好!不如就到二舅公帐下,也有个照应。”嬴稷道。
“保家卫国、杀敌建功,男儿本色。”魏厓道。
“只能如此了。”白武道。
这刚说要走,白文却想起一件事儿未了。道了声“稍候”,又拔腿朝自己宅子跑去。半饷,白文一脸碳灰的走来,气喘吁吁、三步一停。只见他手里拎着一口铁壶、一个陶罐,腰里别着一把锈蚀的铜刀,背上绑着一口铜釜。他的怀里也鼓了一个包,想必是些钱财之物。白武知道白文舍命不舍财的秉性,便奚落道:“瞧你那小眼薄皮,都甚时候了,还不忘那些个身外物?”
白文道:“这些都是祖辈攒下来的,能值不少圜钱哩。”
众人扎了一条木筏,到了河那头。白起回头看着白家庄,两行热泪又不由得滑落下来。这是生他养他的土地,如今却变得陌生且面目可怖。过去的欢愉、美好的时光,仿佛一张张褪色的画,连着支离破碎的框,在他脑子里晃荡。他想看清楚些,却始终抓不住、够不着。白起一抹泪,仰天长啸:“白起立誓:定要手刃人屠嬴煇,替乡亲父老报仇雪恨!”
话音刚落,利刃出鞘,白起手起刀落,桥头绳索裂断,桥面连着桥身,“轰”的砸在水里。这一刀,断了白家村与外界最后的联系。
可以想像:假以时日,这片土地上又将长出新的树、艳的花,会将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都掩盖,成为一片崭新、一个人迹不至的世外桃源——仿佛就根本不曾发生过什么一样。
无语凝噎,已是萧瑟黄昏。
光阴转圜,最是人间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