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下都武阳。
所谓下都,是相对于上都蓟城而言。
燕国本为大显之国,和周天子同宗同源。后因北方游牧民族骚扰,先后建都于临易、蓟城。子之之乱后,燕王姬职被迫迁都武阳。
武阳东南郊,一座残破的老宅子。门口挂着一块木匾,上书“砭时坊”三个大字。每日上午巳时到下午未时,这里便挤满了人,挤得水泄不通。有百无聊赖的公子哥,有意气风发的读书人,有游手好闲的浪荡子,也有乔装打扮的列国斥候。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听坊主姬寿针砭时事。
秦谷和白起是这里的常客。两人都十七八岁的样子,衣衫褴褛、不修边幅,脏乱的头发用几根马皮带拴着,隔着三丈,都能闻到他们身上那股酸腐的味道。而其他听客,却都鲜衣华服,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
不仅打扮不同,涵养也不同。其他听客,几乎不插话,一旦开口,必是引经据典、口吐莲花。唯独秦谷不仅话多不择言,而且还嗓门大,仅图一己之快。
这一天,姬寿正讲“宜阳之战”,刚说到秦将甘茂四月攻城不下,便向秦王请兵增益,还提出要在息壤与秦王一会。讲了两个时辰,坊主姬寿也有了倦意,刚喘口气,秦谷便在下面嚷了起来。
“那秦王,当真就去了息壤?”
“猴急甚?”
“快说!还卖啥关子?”
姬寿早年间曾在燕国做官,气量也算是不错了,却总忍不住要和秦谷吵上几句。可几乎每一次,都争不过,气得直哆嗦。
哆嗦完,赶紧喝口水,又接着讲下去:
话说数日之后,秦王嬴荡便按甘茂之约定,前往息壤。息壤是一块广袤的平原。方圆百里,竟无人烟,野草长得有半人之高,苍苍莽莽。嬴荡并无心欣赏这草原美景,心中甚为忐忑:左相啊左相,切不要辜负寡人之心意才是!此时,嬴荡看见,苍莽草原中,有人孑身矗立,仿佛一根干枯的胡杨。凭借身形,嬴荡天生鹰眼,一眼便认出,此人正是甘茂。嬴荡长叹一声,悬在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姬寿一板一眼、抑扬顿挫的讲起来。
“果真是甘茂?”秦谷道。
又被秦谷的话打断了,姬寿甚觉无奈,兀自摇了摇头。
“甘茂果真一个人来的?就没有设些个伏兵?”秦谷又道。
“你……竖子、竖子无礼!”姬寿道。
“我是竖子,你是横子。”秦谷白眼道。
“哎”,姬寿长吁一口气,接着又讲:“话说那甘茂,面前摆有一木案,案上有一壶、两爵。君臣相见,还不等嬴荡开口,甘茂便双膝跪下,朗声道:臣恐有罪,望我王宽恕。”
“何为‘恐有罪’?”秦谷问道。
“你!再这般无礼,休怪老夫叫人把你扔出去!”姬寿气得胡子都炸开了。
“你倒是来扔啊?”秦谷双手往下一甩,径直杵在厅堂正中。
“小哥请自重。”坐在头排雅座的满口荆楚音调的贵公子转过头来,面朝秦谷的方向,道:“子曰: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这位小哥既然这般想说,要不,请你来给大伙儿讲讲?”
贵公子说话总昂着头,秦谷只能看清楚他的下巴和喉结;他的目光,就像一阵凉风,嗖嗖的从秦谷头顶拂过。秦谷暗忖:这分明是瞧不上老子!念及此,秦谷站起身来,朗声道:“子亦曰: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既然这位公子要在下讲,在下也不能扫了兴不是?”
“嘘——”众人哗然。
“多谢各位捧场!”秦谷嬉皮笑脸道:“话说这甘茂之罪,至少有四。”
“胡说八道。”有人斥道。
“信口开河。”有人斥道。
“无妨,就看他能不能把这故事编圆了。”公子哥道。
秦谷道:“甘茂之罪一,作为臣子,本该到咸阳见驾,此番却劳秦王荡上跋涉,不远千里。此乃轻慢之罪。”
“罪二呢?”又有人道。
“别急,这还先要看秦王荡的反应不是?”秦谷对着公子哥笑道:“是不是?”
“孺子可教。”公子哥冷道。
秦谷道:“那秦王荡必然会说:礼贤下士,乃秦国传统。无罪!”
“接着蒙。”有人道。
“言之有理。”也有人道。
“息壤之地,百里坦荡,毗邻魏地,不用惧怕伏兵,这就是甘茂邀请秦王荡在此一会的根本原因。但此番,秦王荡只身而来,可见并无诛杀之意。却是甘茂,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罪二也。”秦谷道。
“罪三呢?”
“罪四呢?”
坊中人一下子都来了兴致。
“甘茂曾应过秦王荡,出使赵魏,以重金贿赂魏国王侯。然这些金银,不皆用来伐交,甘茂肯定贪墨了些。此乃罪三。”秦谷道。
“这你是如何知道的?”有人道。
“且不管我如何知道的,就说,有没有这回事?”秦谷对姬寿道。
姬寿点了点头。
秦谷又道:“想那秦王荡,何等胸襟广阔?只见他略一皱眉头,旋即摆手道:孔方有价,国士无双。寡人非锱铢必较之人,断不会因小利,而舍大利。若以万金买来左相一片忠心,倒也是划算。”
“甘茂曾答应秦王荡,领兵攻打韩国,不日便可大捷。然这宜阳,久攻不下,有辱王命,此乃罪四。你猜那秦王会如何说?”秦谷接着道:“只见那秦王荡哈哈一笑,道:建功立业,君子所愿。只要左相心志不改、死不旋踵,这宜阳,迟早是我大秦的。”
“甘茂叩首道:知我者,王上也。”秦谷捏了捏手指关节,十指咔咔作响,装出一副秦王的模样:“寡人不知,这宜阳究竟有何难,会令左相这般名将都束手无策?甘茂道:宜阳虽名为县,然实际上是个郡,乃韩国故都,难攻是自然。然卑职所担忧的,并非宜阳本身。秦王荡不解:左相之忧何在?甘茂一时犹豫,遂又讲了一个故事:话说,从前费邑有个叫曾参的人,在鲁国也有个人叫曾参。本来两人风马牛不相及,各自安好。后来,鲁国的曾参杀了人,有人就跟费邑曾参的母亲说,曾参杀人了。正在织布的曾母却泰然自若,充耳不闻。她根本不相信儿子会杀人。过了一会,又跑来一人,也说:曾参杀人了。曾母神态依然,安心织布。又过了一会,又有人跑来说:曾参杀人了。你猜,曾母怎么着?”
“还能怎么着?依然镇定自若呗。”有人插话道。
“大谬!”秦谷道:“只见那曾母一把丢开梭子,嗖地蹦下织布机,又嗖地翻墙而去了……”
“你当是猴子——还嗖地翻墙而去?”有人讥道。
秦谷白了那人一眼,道:“不信拉倒,这可是上了书的。”
“有吗?”公子哥道。
“别急。”秦谷略一思忖,道:“之所以讲这个故事,在下只是想说,甘茂之贤不及曾参,秦王荡对甘茂的信任,也不及曾母对儿子的信任。而当下,质疑甘茂的,又岂止三人?甘茂就不怕秦王荡也如曾母投杼那般,最终弃他而去?是不是这个理?”
“呃……言之有理。”有人道。
“质疑的人多了,母亲连儿子都不信了,更何况那外来的甘茂?”有人道。
“那不就是了。”秦谷道。
“接着说。”有人道。
“呃……这甘茂嘛……哎,我说,老子讲了半天,也没人喝个彩么?”秦谷道。
“彩!”众人道。
“谢过,谢过!”秦谷抱拳道。
“接着说啊!”有人催促道。
“这个……呃……”秦谷方才那一通长篇大论,确是自己瞎编的。如今这局面,着实是骑虎难下。面对这么多双质疑的眼睛,如何自处?秦谷哈哈一笑,道:“诸位,大家都是人,是人都得歇息是不?且看那坊主,说累了不得喝口水、喘口气?大家都是掏钱来听坊主讲书的,在下总不能一直雀占鸠巢、反客为主吧?”
“嘘——”众人齐道。
“沐猴而冠不足言也。”贵公子道:“还是请先生接着说吧。先生,请。”
姬寿醒了醒神,又开口道:“甘……甘茂讲了……不对,是又讲了一个故事:当年魏文侯让乐羊攻打中山国。乐羊苦战三年方才攻下。回到魏国,乐羊向魏文侯请赏,哪曾想,魏文侯却给他一箱子竹简,全是告发乐羊的密函。吓得乐羊两次行跪拜大礼,连道:臣可不敢贪天之功。伐取中山,皆是仰仗君上神功。嬴荡显然听得出甘茂的话外之音,问道:左相是担心你为乐羊,而寡人乃魏文侯?甘茂深吸一口气,道:臣本楚人,寄居秦地。老臣联魏伐韩,严君、嬴奭、向寿等本就不赞同。老臣此番伐韩,又久攻不下,两人势必在背后议论长短,我王若是听信二人,老臣恐有杀身之祸。此番邀请王上息壤一会,实则是无奈之举,还望我王恕罪!”
姬寿偷偷瞄了一眼,见秦谷没有搭话,遂又抬高了音量,道:“嬴荡将甘茂扶起,又给甘茂斟满了酒,举杯道:寡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丞相妙计,竟更坚我君臣之谊。甘茂将酒杯举过头顶,又重重放下。霎时,甘茂老泪纵横,叹道:出师有日,不知在下咸阳家眷可好?”
“哦……”堂中一片唏嘘。
“嬴荡也愣住了。当初,他虽不相信甘茂要逃,但在嬴壮的建议下,他还是把甘茂的老母亲关押了起来。念及此,嬴荡连连摇头,悔不当初:寡人有过,不当听人谗言。寡人这就命人恭送老夫人回府。”姬寿道。
贵公子道:“虎狼秦王,终究还是露出了真面目。”
“秦王荡道:左相一心为国,忠贞不二,寡人此生断不会辜负与你。天地可鉴,寡人愿与左相在此盟誓。四目相对,君臣重重的互击一掌。嬴荡道:君臣一心,今生不负;兴师伐韩,死不旋踵!”姬寿道。
“哦?”堂中一片哗然。
“息壤盟誓,君臣一心,不啻佳话。”秦谷叹道。
“本就不是义战,还死不旋踵?这些个虎狼秦人,定然没有好下场。”贵公子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姬寿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也站起身来,道:“未时至,散场时。欲知后事,且待来日。”
“韩国怕是要亡了,哎!”众人也起身陆续往外走去。
“咋的?没了?”秦谷正听得入迷,道:“诶,我说老家伙,就讲完了?真他娘的不尽兴,又被这老骗子诓了。”
“老夫早已言明,巳时开讲未时毕,何来诓骗一说?”姬寿道。
“这几时几刻还不是你说了算。老骗子!”秦谷对白起道:“走了。”
“竖子留步。”姬寿走过来,拦住秦谷的去路。
秦谷双手作刀状护住前胸,道:“咋的,想打架不成?”
姬寿抱拳道:“老夫只有一问: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哪些?”秦谷不解道。
“秦王和秦相的故事。”姬寿道。
“老子瞎猜的。”秦谷一把推开姬寿,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
走出砭时坊,秦谷一时也茫然:这天日,说早不早,说晚也不晚。回到住处,这漫漫长夜又该如何打发?忽然,“咕”的一声闷响,从白起身上传出来。白起抚了抚自己的肚子,道:“饿了。”
秦谷这才想起,两人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可嘴上,秦谷依然不饶人,斥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咱还有多少钱?”
白起伸出右手,使劲往左胸处掏了掏,攥着拳头在秦谷面前摊开:“两个,还够买一张馍的。”
“他娘的,吃饭!”秦谷骂道。
申时正,武阳城夜市到了开市的时节。
夜市位于王宫西南隅,距离秦谷的住所也就两条街,南北长一里,东西长三里,见方。子之之乱前,这是普天下最繁华的街市之一,列国使节商贾一到晚上就聚集于此,贩盐皮、吃烤肉、饮燕酒、听小曲,好不热闹。子之之乱后,商贾锐减八成,卖皮货的朝鲜人不见了,贩盐的秦楚商人也少了,列国使节也走得差不多了。如今,偌大的夜市竟也空空荡荡、人迹罕至,只剩下三两家肉馍铺和酒楼,在勉力讲述着燕国昔日的繁华。
望着那面油得发亮的吴三儿肉馍铺店招,秦谷不由得连吞了几口唾沫子,“咱们几时未曾吃过他家的肉馍了?”
白起略一算计,道:“二十一天了。”
“二十一天?妈的!”秦谷道。
“这个月小,还有九天。”白起道。
“管不了那么多了,干!”秦谷一摆手,大步朝吴三儿肉馍铺走去。“三儿!”秦谷一股脑插入排队的人群中,高声道。
铺主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见是秦谷,原本灿烂的笑立时收敛了起来,冷道:“你小子又惦记起我家的肉馍了?”
“这不她娘的废话吗?”秦谷斥道。
“有钱的,我吴三儿都叫他一声爷;没钱的,呸,有多远滚多远!”吴三儿道。
“市井小人,都他娘的这幅德行。”秦谷道。
“是啊,老子就这幅德行!”吴三儿道。
秦谷掏出两枚圜钱,摊在左手掌心,又用右手轻轻的掐起,在吴三儿眼前直晃悠,笑道:“老子今日付现!”
吴三儿一把夺过秦谷手中的圜钱,挤出一许笑容,“好说。”
“给老子俩肥的,羊肉的。”秦谷道。
吴三儿将手在衣服上左右揩了三次,又上下揩了三次,抓起两张馍,正欲用桑叶包起来,却一把被秦谷摁住了。秦谷嘴角一撇,道:“老子自己来。”说罢,秦谷将馍掐在手里掂了掂,又道:“奸商,尽给老子个小的。”
“娘的!”吴三儿骂了句,又重新挑了两张馍。
秦谷笑道:“对了,这看起来就大多了。”
吴三儿开始打包。不曾想,他的手又被秦谷摁住了。秦谷骂道:“死吴三儿,跟你说了,挑肥的!这瘦不拉几的,总塞牙。”
吴三儿冷哼一声,又悻悻将馍放回原处,再捡了两张,道:“羊尾肉做的,够肥了?”
“够了,不错。”秦谷道。
“腻不死你!”吴三儿一边骂,一边包,“可想好了?想好了?腻死你他娘的!”
秦谷接过肉馍,甫一转身,又道:“哎呀,老子差点忘了,我娘这几日身子燥热,吃不得羊肉!”
“你是故意来找茬的?”吴三儿怒道。
旁边等着买馍的人也急了,一个个埋怨道,“这小子是有病吧?”
“买个馍还挑三拣四的,穷德行!”
“别跟他废话了,我都排了半天了……”
“我先来,我先来!”
本来排好队伍,瞬时乱作一团。
“别他娘的挤,别挤!”秦谷喝道:“这么着,给小爷来俩牛肉的,牛肉的!”
“这次定好了,不改了?”吴三儿道。
“不改了。”秦谷道。
“再改怎么说?”吴三儿道。
“再改我是你孙子!”秦谷道。
吴三儿捡起两张牛肉馍,也不包,扔到秦谷手上,骂道:“快滚!我可没你这号孙子!”
“乖孙子!”秦谷道。
从人群中出来,秦谷迅速往东走去,在一棵老槐树边停下。
白起已在此等了片刻,“来了?”
“得手了?”秦谷道。
白起从怀里掏出一叠肉馍,在秦谷面前晃了晃,“六张。”
秦谷和白起早已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方法很简单,物色一家卖馍或卖熟肉的店,趁人多时拥上去。一些人挡在最前面,你一句我一句的使唤店家,掩护后面的人。店家手忙脚乱,或忙于找补或忙于招呼时,后面的人伸出手来,抓起肉馍便跑。一般情况下,店家很难发现;即便发现,前面打掩护的人也会尽力与店家纠缠,店家也追不上这帮如野狗般的孩子。
秦谷也不是天天都吃小摊,有时候也去酒家吃。要入酒家用膳,他们需要仔细装扮一番。所有人都换上秦谷压箱底的衣衫,像一群公子般的登堂入室。
不是所有的酒家都适合。秦谷专挑店面不大,但生意尤其好的中下等级的酒家。一众人迅速吃完,趁人多时,偷偷溜走。要么店家发现不了,即便发现了,也不敢追出去太远。
夜路走多了,也会遇到鬼。
一年中,秦谷们也会有三五次不成功。被店家发现后,逮住便是一顿暴打。
慢慢的,秦谷总结出了一整套吃霸王餐的方略:选好酒家,三天前便要详细打探,熟悉周遭环境。何处有晾衣竿、坑洼路、死胡同,都要一一记下,逃跑时要避免经过;逃跑路线要规划好,至少要三条,方便兄弟们分头行动。
穿得不能太寒酸,也不能太奢华。太奢华,怕挨打时损坏,成本太高。不能穿得太厚,太厚跑不动;不能穿得太薄,太薄打着疼。穿新鞋不行,容易起泡,还跑不快;鞋太旧也不行,不能在关键时掉链子。
吃相也要精心设计。点菜是个技术活。不能只点贵的,不能只点肉食,要把贵的、便宜的搭配起来,荤素也要讲究搭配。
不能吃酒。吃酒最是误事,不仅容易犯困、忘记逃跑路线,也容易实话实说,出卖兄弟。
最重要的,身上还得带上点圜钱。不幸被逮住时,及时支付圜钱,大不了被啐几口、踹两脚,也不至被打个半死。
此外,吃跑堂还有一个讲究,便是不能盯着一家店吃,不能低估店家的记性,至少一个月内不能去两回。想到这一点,白起提醒道:“这一次是铤而走险,下次若不足月,定然不许了。”
“那是。”秦谷将自己手中的一张馍递给白起,道:“你吃一张,其余的给兄弟们送去。然后,你到西郊的博世坊来找我。”
“你还有本钱?”白起道。
秦谷扒开外套,露出里边贴身的蚕丝衣服,道:“正宗的蜀绣,至少也能当上个百钱。”
“今天玩啥?”白起道。
“斗鸡、走狗……”秦谷一琢磨,道:“六博!”
“找死!”白起斥道。
“今日出门时,我用蓍草卜了一卦,乃是乾卦。卦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此乃元亨利贞之象,绝对万无一失。”秦谷道:“不去试试,怎能自强?”
夜里的运气还不错,赌了六十八局,秦谷四十五胜,赢了整整五百多钱。翌日一早,太阳刚刚露出头,秦谷白起便拎着烧鸡,边走边啃,直奔朝砭时坊。想起昨晚大杀四方的豪情,秦谷仍意犹未尽,笑道:“怎么着,哥哥没有骗你吧?说了万无一失就万无一失,对吧?”
白起不解道:“往日都是斗鸡走狗,为何突然改了六博?”
秦谷抬起衣袖,顺势往下一拉,揩去了嘴上的油渍,道:“这斗鸡走狗,是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不对,是交到了鸡狗身上。而六博,靠的是自己的手上工夫。这些日子,我没少揣摩六博之术,譬如如何掷箸,用多大的力道,从哪个角度掷出,如何牵鱼,如何杀枭……这里边,学问可大了。”
“难怪。”白起又道:“在下还有一事不解,为何最近你日日都来这砭时坊?”
“你不也是?”秦谷道。
“这不秦韩交战么?我想听点新鲜的。”白起道。
“我也是。”秦谷道。
白起道:“哥哥可知这坊主的来历?”
秦谷娓娓道来:砭时坊坊主姬寿,本和周王燕王同宗,后家道中落,泯然众人。姬寿年轻时受人举荐,便入燕王宫做外史,替燕王“掌四方之志”。子之之乱后,姬寿沦落江湖,便在武阳城郊开了这个砭时坊,以维持生计。
按理说,这砭时坊,应该是针砭时事议论天下之所,可姬寿所讲的,又岂是议论那么简单?从这里,甚至能听到各国征战的一手信息,有些甚至比官家的消息都快——只不过,姬寿以戏说的口吻说出来,一般人分辨不出罢了。
“他的这些消息,又是从何而来呢?”白起不解道。
“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处。”秦谷道。
说着说着,便到了砭时坊门口。白起掏了十圜钱,买了头排的两个雅座;又花了二十钱,要了一壶瑶浆和一碟边果、两斤牛肉。秦谷一边吃酒,一边感慨:“燕酒有苦寒气,还是不如秦酒凌冽啊。”
“呵呵,穷叫花子也学人托大了?”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秦谷扭头一看,只见两个燕卒护送着一人从门口走来。正是昨日与秦谷拌嘴的贵公子。只见他巍冠博带、锦衣华服,远隔百步,便可见淫威。贵公子朝秦谷方向走来,却始终不正眼瞧,只是让微微的余光挂在秦谷身上,仿佛恩赐的一般。
“哟,我道是谁呢?这不是昨日的‘子曰’兄么?”秦谷哂道。
“子曰,非礼勿言,非礼勿视。”贵公子道:“我说二位,又捞了一票?”
“你……”好不容易高雅一回,却被人这般侮辱,秦谷的气打不出一处,“嗖”的从座上蹿了起来。这刚准备要动手,却被白起一把拽了下来,“轰”的又坐回了原处。白起对秦谷递了个眼神,秦谷顺势望向门口:门口那两个燕卒正对他们怒目圆瞪。几颗冷汗从秦谷额头冒了出来,霎时间戾气全无。即便如此,秦谷这嘴上还是饶他不得,阴阳怪气的说道:“子还曰:非礼勿听,非礼勿动。”
“伶牙俐齿,本公子迟早要拔了你的牙!”贵公子道。
“哟,老子好怕!”秦谷反击道:“公子大才,正所谓:虎尾不附狸身,象牙不出鼠口。”
就在此时,“哐”的一声锣响,坊主姬寿那苍老却又浑厚的声音传来:“野草闲花遍地愁,龙争虎斗几时休?抬头秦齐楚,再看燕赵韩魏周!”
“本公子懒得跟你这个叫花子斗。”贵公子道。
“昨日说到,秦王嬴荡和左相甘茂息壤结盟,要君臣一心,今生不负;兴师伐韩,死不旋踵。如此看来,一场恶战是免不了的了。想那韩国,虽有劲韩之名,但在虎狼秦师面前,未免也独木难支。天下七雄,齐楚燕赵魏,又当如何面对?作为江湖第一大门派,苏门又当如何处之?”
姬寿的几句开场白,瞬时便揪住了所有人的心,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姬寿稍事停顿,又娓娓道来:“话说那韩廷,派出了相邦公仲侈,先到了魏国游说。可惜的是,秦国抢在了韩国之前,和魏国达成了攻守同盟。公仲侈无奈,又来到楚国郢都,劝说楚王熊槐合纵强秦。公仲侈的一番激烈说辞,外加大送珠宝美女,让老楚王有些心动。然老楚王毕竟是天下雄主、老谋深算,便支开了公仲侈,到后殿与众臣商议。老楚王道:寡人听闻,公仲侈聪慧多智,善以诸侯矛盾,化解自身危机。想必此番危机,他也能化解。故,寡人打算出兵襄助,使公仲侈感念楚之大义。客卿苏代道:岂不正好?这列国争斗,就仿如一场狩猎。山林之中,最狡猾者无非麋鹿,往往能猜透了猎人心思。猎人想把麋鹿追赶至预设的大网中,而麋鹿便反将过来,以头硬顶猎人,然后趁机逃脱。”
“猎人又不傻,如是交锋多次之后,难道还会去追赶麋鹿?”秦谷插话道。
姬寿继续道:“那猎人呐,便干脆举着网去围捕。而此时,麋鹿依然效仿先前作法,意欲硬顶猎人。不曾想,反而直接撞进了网里。”
“麋鹿自诩聪明,却不知猎人多变也。”秦谷叹道。
“不错。公仲侈便是麋鹿,诸侯便是猎人。如今诸侯皆知公仲侈之伎俩,都想诱捕之,举网前进者一定很多。还是不要帮麋鹿为好……”贵公子也插话道。
“不尽然也!”秦谷道:“公仲侈的确首鼠两端。先前倚仗赵国而背叛楚国,后来倚仗齐国又背叛秦国。在列国面前,此人已如商妓,无情无义。但正是如此,老楚王才会帮公仲侈。”
“你知道甚?你了解楚人么?”贵公子道。
“哈哈哈!”虽然秦谷屡屡出言不逊,然其洞察世事之能,却是少见,姬寿甚至开始有点喜欢这家伙了。姬寿姬寿捋了捋胡须,笑道:“客卿苏代也是这般说的。”
“苏代是谁?和十五年前佩六国相印的苏秦,可有关系?”秦谷道。
“这……”姬寿迟疑道:“老夫这就不得而知了。”
“算了,你接着说。”秦谷道。
“那苏代道:天下熙攘,皆为利往;列国纷争,何言信义?公仲侈先前种种行径,为天下人所耻笑,实乃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公仲侈信用无存,必然痛定思痛而改头换面,效法尾生。苏代这么一说,即便熊槐心中仍然迟疑,却也敞亮了许多。熊槐笃定,此乃韩国生死存亡之际,楚国救急,韩人必然感念。而公仲侈再是狡猾,也不敢拿国运和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苏代又道:王上可别忘了,此番助韩,正是报仇的天赐良机。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姬寿道。
“报仇?老楚王和谁有仇?”秦谷兴致勃然。
“是啊,楚国的仇家是?”贵公子也诧异。
“诸位,不要忘了:多年以前,当今秦王的父亲——秦惠文王嬴驷,以及他的相国张仪,曾让楚王楚国蒙羞啊!那张仪,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曾把楚王哄得团团转。以至于在后来的很多年里,老楚王都时常恍惚,感觉他那金銮殿上还有张仪的影子。”姬寿道。
“此仇不报非君子!”贵公子恶狠狠的道。
秦谷眉头一皱,又对姬寿笑道:“还张仪的影子?你这个老家伙,说得跟真的一样,哈哈哈。”
“老夫讲书经年,何曾讲过假话?”姬寿怒道。
“老楚王亲口跟你说的?楚王的金銮殿你去过?”秦谷笑道:“说得有模有样。”
“你……”姬寿气得手直哆嗦。
“算了,这讲书就和那烹饪一般,偶尔加些姜葱来调味,也是必然的。”秦谷喝了一口酒,摆手道:“继续讲吧。”
姬寿木了片刻,又无可奈何的继续道:“话说那老楚王,听了客卿苏代的话,当即下令:传我王命,命柱国景翠率军二十万,开赴宜阳……”
“报仇,报仇!”贵公子又道。
“说楚功成,公仲侈和苏代携手,前往下一站齐国。齐国乃天下的一等强国,而谋齐救韩,却绕不开一个关键人物:齐国客卿苏秦。这齐国大事,没有哪一件,不是齐王在征询苏秦后才能决定。”姬寿继续讲道。
“苏秦?书讲到此处,大人物终究还是出来了。看来,这一场天下混战,是免不了的了。”贵公子叹道。
“啥大人物,不就一个逞口舌之能的说客罢了。”秦谷哂道。
“哼,井底之蛙。”贵公子道。
姬寿道:“在前往齐国朝堂正式面见齐王之前,公仲侈先到了苏秦府邸。两人一合计,便决议携手入宫。见了齐王田辟疆,公仲侈将来由说了一遍,田辟疆却面露难色,一言不发。苏秦长叹一声:韩使,请回吧。公仲侈一时傻了眼:这是何意?就在一个时辰前,公仲侈和苏秦都还相谈甚欢,为何这苏秦的脸色,便是那云雨翻覆,瞬息万变?苏秦娓娓道来:大齐南有泰山,东有琅邪,西有清河,北有勃海,此所谓四塞之国。大齐幅员二千余里,有甲兵数十万,进如锋矢,战如雷霆;仓廪充裕,粟如丘山,何其壮观?然韩相有所不知,我王别国都不惧,唯独惧怕秦国。”
“惧秦?何出此言?”贵公子道。
“齐王田辟疆亦有此问。”姬寿道:“只见那苏秦,顺口反问:如若不是惧秦,为何此番我王要袖手旁观?”
“齐王这是中了苏秦的圈套咯,哈哈哈。”秦谷道。
“哦,何以见得?”姬寿道。
“正话反说、反话正说,欲扬先抑、欲抑先扬,都是纵横家的套路。”秦谷道。
姬寿捋了捋胡须,笑道:“小哥好见识。齐王田辟疆以为,秦齐相距千里,两不接壤,如若贸然介入秦韩大战,恐得不偿失。然苏秦则道:所谓唇亡齿寒,山东六国互为一体,如若任凭强秦攻韩,只怕有一天,秦国将穿过阳晋之要道,跨越亢父险塞,兵临临淄。届时,我王悔之晚矣。齐王田辟疆点头称是。苏秦又道:当下,大齐当与五国结盟,并约定:秦攻韩魏,则楚绝其后,齐出锐师而佐之,赵则断其后路,燕则守常山北。如此便可无虞。”
“秦若攻他国,诸国又当如何应对?”秦谷道。
“话说那苏秦,大手一挥,对着舆图便指点起来:秦若攻楚,齐、魏各出锐师以佐,韩则绝秦国之粮道,赵国涉河漳,燕守常山之北。”姬寿道。
秦谷努力想象着,这列国边界何在,要邑重镇何在,大河山川又何在?想着想着,一副清晰的九州舆图便立在了自己的眼前。他仔细的观察各个要塞关口,自己仿佛也成了那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要迅速的对天下局势、沙场战事做出准确的判断。“秦若攻燕呢?”秦谷问。
“秦若攻燕,赵则守住常山,楚在武关驻扎,齐则渡过勃海,韩、魏皆出精锐以佐之。”姬寿道。
“秦若攻赵呢?”秦谷又问。
“若攻赵,韩则驻军宜阳,楚则守卫武关,魏则驻扎河外,齐军渡过清河,燕则出精锐以佐之。”姬寿道。
“秦若反手攻齐,又当如何?”秦谷再问。
“秦若攻齐,楚则截断其后路,韩则守在城皋,魏则堵塞其要道,赵则渡过漳河、挺近博关以援,燕则以精锐辅佐——齐国何忧之有?”姬寿道。
“如若合纵之国不履约,又当如何?”秦谷问。
“合纵之国,但有不履约者,五国共伐之。”姬寿朗声道。
姬寿一番犀利措辞,让秦谷目瞪口呆。在他脑海中,当年那副百万雄师压境、六国合纵攻秦的画面出现了——虽然他并没有真正见过那个场面,但却丝毫不怀疑这幅画面的真实性。秦谷虽自幼饱读诗书,也算是尽识天下英雄。但普天之下,能有如此口舌功夫,思虑又清晰如斯的,苏秦倒是他所知的第一人。以至于方才苏秦借姬寿之口激情陈述时,这偌大的砭时坊,仿佛就只有苏秦一人的身影。
“只见那齐王,忽然起身从王案前走下来,至距苏秦三尺处,深鞠一躬道:寡人不敏,地处东境,僻远守海,未尝得闻如此长策。今日得先生教诲,感佩莫名。”
“如此说来,这齐国算是谋定了?”贵公子道。
“正是。”姬寿道。
“彩!”举座欢呼道。
听完这场书,秦谷仿佛变了个人——先前总手舞足蹈兴奋莫名像只发情的猴子,今日却是沉默寡言、一脸颓唐。
“怎么了?”白起道。
“老东西不简单呐。”秦谷道。
“你是说坊主,还是苏秦?”白起道。
秦谷又道:“我原本以为,他早年曾做过燕国外史,消息自然也灵通,看世间万事,自然也入木几分。但这几日听他讲书,我越发有了这种感觉:此人不简单。”
“在下也有同感。”白起道。
“说说你的看法。”秦谷道。
“先说这时限:宜阳之战,也不过是五个月前的事。宜阳距武阳万里之遥,这战事要传到武阳,至少也得一两个月。此战内情,想必燕国朝堂都不一定尽然知晓,坊主又如何知道?再说那韩相游说列国,这来来回回、走走停停,至少也得一两个月,为何坊主这么快就知道了?”白起道。
“是啊。老东西所说的事,个中线索千般繁复,他为何都了如指掌?这是一般史官、说书人能做到的么?”秦谷道。
白起摇了摇头,道:“只有一种可能:他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庞大的组织,或者说,隐匿着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
“定要弄明白。”秦谷道:“此事,就交由你来办。”
白起道:“此事繁复,断难凭一人之力可为。”
“湛卢?狗盗?手下兄弟,你看上谁了,都可驱使。”秦谷道。
“狗盗一人足矣。”白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