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奇文稳稳地蹲伏在杂草中,耐心等候着它。
它没有察觉到危险,稍作停留,就往这个方向跳起。霍奇文就在等这个机会,在它刚落地,无法再度起身之时,两只手直接捂住了它,然后摸索着用手指捏住了它的身躯。
这是这只蚂蚱第六次被霍奇文逮到。
和前几次一样,霍奇文只是简单观察几秒,就放开了它。这蚂蚱惊慌地来回跳动,逐渐在草丛里远去。霍奇文缓缓跟着它走,它总是这样,刚被放出来时满怀戒心,时间久了,就又恢复常态,直到再一次被捉住。
不知道自己离家多远了,但霍奇文也不在乎。他喜欢这样,简简单单地在一些犄角旮旯的阴暗处躲起来,欣赏大人越发焦急的表情,要不要给他们安慰,安全取决于他霍老爷心情。虽说渐渐地,大人习惯了,不会在第一时间发疯般的大叫大嚷,但霍奇文也很快想出了应对招数:躲得更久。这一招总能再次引起大人的焦虑。他的最长记录是七个时辰。他对躲藏位置的挑选也独具会心,既能近距离看到寻找之人的情感变化,也不会被发现。其实他并没有离家多远,但每次都要自己主动露面,乖乖挨一顿毒打才算完。
今天却有些不同了。他从一大早吃完饭,躲到如今天色昏黑,从家里院子的树上,追着那只蚂蚱进了村外野草丛。也许今天的时间已经超过他最久的记录了。
他不知道父母现在在做什么,在哪里找他,他也不在乎。何必时时刻刻待家里呢?一张饭桌上,父母无时无刻不在相互抱怨、发牢骚,或许是关于钱,或许是关于生活,关于父亲在窘迫的情况下出去偷偷买烧酒、赌骰子,关于母亲拿身体不适为由推脱今天的活计,却被撞见她陪着邻居家妇女逛市集,关于这,关于那,各种杂七杂八、零零散散的琐事,都是霍奇文从来想象不到需要单拎出来计较,甚至偶尔能将讨论升级成争吵的奇怪主题。所以他宁可等着,等晚饭点过,回去草草吃了自己那一份,然后径自回屋睡觉,那一顿打是马上清算还是留到明早,让父母决定就行。
霍奇文很久没去念书了,因为家里现在拿不出学费。他挺喜欢那种环境,都是同龄人,比较起来才有意义,在课堂上、教书先生的眼里,他才能光明正大地显得聪明敏捷,而不是靠捉迷藏和抓蚂蚱,这些只让人感觉他变坏了。他还喜欢书上各种东西,诗歌,讲风景的,讲家国情怀的,讲故人友情还有讲凄美爱情的,故事,讲别人生活的,讲历史过往的,讲神仙鬼怪的,就是最无聊的书法,他也不排斥研究那些顺畅独特的笔画。学了东西,他就回来和父母显摆,父母总宽容且亲和,不吝啬赞美,也没有那么多架吵。这一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改变了,霍奇文不配再拥有以前的日子。
他一边乱想着些有的没的,一边细心寻找蚂蚱的踪迹。他绕过一棵树,忽然瞧见树后倒着一堆什么东西。
霍奇文好奇走近,发现那是一个粗壮的人。原来这棵树后面挖出了个洞,洞口又堆满杂草,十分隐蔽,霍奇文想道:“这倒是个藏身的好去处。”
他鼓起勇气,推了推那个人。这人后背朝上,右手压在胸口,身子微热,但并不回应。霍奇文心里有些发憷,按住他的肩膀,慢慢别过他身子。
这人满下巴的血,双目紧闭,头发像被火烧过一样焦乱。霍奇文吓得一退,似乎连呼吸也停了。他又安静等了片刻,下决心伸手探了探这人的鼻息。这叫他又向后跳开,呆呆地想:“这是一具尸体。”
霍奇文往这死人胸口看去,发现他手里攒着一块玉镯。镯子成色不是太好,内里有些斑驳杂质,本身的绿色也不是温婉碧绿,而是透着土俗的油绿。但霍奇文终究认得那是玉石,稍作沉思,小心翼翼地挪开了尸体已经略微僵硬的手指,把玉镯取了出来。东西一到手,他立马转身飞奔,跃过杂草灌木,一刻不停地跑出了三里左右。眼看没什么怪事发生,霍奇文长长舒了口气,欣喜地将玉镯举起来欣赏。这时候天已全黑,月光透过,镯子莹亮清澈,他欢快地自言自语:“这看起来还不是一般货色啊。”
随即他又后悔起来:“怎么没再仔细找找,说不定那人身上还有别的好东西呢。”
黑夜下野生树林更显得诡异凶险。霍奇文举足不定,来回踱步,终于咬了咬牙,转身回到树林深处,一边走还一边给自己打气:“不怕不怕,白天什么样,晚上还是什么样。反正出来了一天,索性晚点回去,爹娘看了我带回的宝贝,肯定高兴还来不及。”
他走得极其小心谨慎,费心思记清楚了沿路细节。可林子里实在太静了,连声鸟叫都没有,霍奇文开始大声念他学过的书文:“一日不思,永不能稳占首位,一日不学,永不能来时增补,思为学骨,学为思血,两者皆圆满,方为好学生……”
微风吹过,草丛沙沙作响,好似其中有什么怪物蛰伏。霍奇文听了一下,稍等片刻,又继续往前走。
“诸天万界神仙一齐助阵,大圣棍棒当头落下,将那妖界前锋打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妖界大王见了,又指派吊耳蓝眼双叉尾青狮鬼上阵。这妖怪可不简单,当年独闯天庭,三招打退巨灵神,五吼吓走三太子,凌霄宝殿大闹一场,托塔天王无计可施……”
霍奇文似乎离得近了。他隐约已经看到了那棵大树,尸体就躺在树后,一切都很顺利,没有意外。
“于是温润午后,暖风吹开溪旁桃花,吹红翠儿脸颊。陆少爷真的守了约,站在河堤上,折下一朵花儿送给她,他秘密的情感包含在花香中。翠儿懂得,他俩不说话,静静望着花瓣飘转,随清水一同流过脚底……”
他终于到了。霍奇文转过树干,举起双手,就要在尸体身上摸索清楚。但他一到树后,双脚就定在了原地,全身的血好像都结成了冰,一股寒气从脊背直冲脑尖。他明明确定这就是那棵树,但树后面只剩了一个空空的洞。那具尸体不见了。